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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78年秦滅楚國。楚臣屈原在絕望和悲憤之下懷著無法實現的政治理想而自沈汨羅江。傳說,當地百姓劃船尋找他的遺體,又恐其死後為蛟龍所困,遂投五色絲粽子於水中。此後,每年農歷五月初五,民間形成吃粽子、劃龍舟的風俗,這就是端午節的由來。
兩千年來,後人紀念屈原,不僅因為敬仰這位愛國知識分子積極入世、救國濟民的忠摯精神,還震撼於他對生死的態度。雖然屈原選擇了死,但在對生死的反思和選擇中,他把一個血肉之軀對生命的眷戀、執著和歡欣,統統凝聚和積淀在熱烈的情感中。他提出的死亡的命題反復錘煉著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者的心魂,使心靈擔負起整個生存的重量。
本文摘錄李澤厚先生的著作《美學三書》中的部分章節。通過對屈原精神的這種解讀,我們或許能更好地感悟生命的意義。
頑強執著地追求人際的真理、世上的忠實之所以要多次提到無羈的『想象』,是因為人們經常把屈原和莊子並提。莊子也來自南方,莊文中也極多『無羈想象』。楚辭中有《遠游》,莊子有《逍遙游》;莊子遺世獨立,神游天地,屈原也有好些近乎『游仙』之辭,也有對獨立人格的追求和實踐。
但是,屈、莊畢竟不同,其不同就在:對人際的是非、善惡、美丑是否執著。莊否而屈是。莊以其超是非、同美丑、一善惡而超乎塵世人際,與大自然合為一體;屈不同,他是頑強地執著地追求人際的真理、世上的忠實,他似乎完全回到了儒家,但把儒家的那種仁義道德,深沈真摯地情感化了。儒、莊、屈的這種同異,最鮮明地表現在對待死亡的態度上。我認為,死亡構成屈原作品和思想中最為『驚采絕艷』的頭號主題。
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裡仁》)又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工》)這是平靜、勇敢而無所畏懼地面對死亡,但比較抽象。它只構成某種道德理念或絕對律令,卻抽去了個體面臨或選擇死亡所必然產生的種種思慮、情感和意緒。
莊子說:『其生若浮,其死若休』;『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至樂》);一生死,齊壽天,但這是一種理想的人格態度。完全拋脫人世一切計慮、一切感情,不但對大多數濟世救民、積極入世的人來說很難做到,而且距離具有自我意識的個體存在所面臨死亡時的具體情緒,也確乎遙遠。
並且,無論孔、莊,都講過好些『邦無道則愚』、『處於材不材之間』等等以保身全生的話,這也就是所謂『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北方古訓的傳統教導之一。這種教導也同樣存留在楚國和《楚辭》中,例如著名的《漁父》:『……世人皆濁,何不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釃。……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但是,這卻恰恰是孔、莊都有而為屈原所拒絕的人生態度和生活道路。屈原寧肯選擇死,而不選擇生:『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皜皜之白而蒙世之塵埃乎?』(《楚辭·漁父》)他的選擇是這樣的堅決、果斷、長久,它是自我意識的充分呈露,是一種理性的情感抉擇,而絕非一時的衝動或迷信的盲從。
他第一個以古典的中國方式尖銳地提出人性的問題——『我值得活著麼?』如果說,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以『活還是不活,這是一個問題』表現了文藝復興提出的歐洲特點;那麼,屈原大概便是第一個以古典的中國方式在兩千年前尖銳地提出了這個『首要問題』的詩人哲學家。並且,他確乎以自己的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這個否定的回答是那樣『驚采絕艷』,從而便把這個人性問題———『我值得活著麼?』———提到極為尖銳和最為深刻的高度。把屈原的藝術提昇到無比深邃程度的正是這個人性主題。它極大地發揚和補充了北方的儒學傳統,構成中國優良文化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如果像莊子那樣,『死生無變於已』(《莊子·齊物論》)就不能有這主題;如果像儒學那樣,那麼平寧而抽象,『存吾順事,歿吾寧也』(張載《正蒙·西銘》),也不會有這主題。屈原正是在明確意識到自己必須選擇死亡的時候,來滿懷情感地上天下地,覓遍時空。來追詢,來發問,來傾訴,來詛咒,來執著地探求什麼是是,什麼是非,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美,什麼是丑。他要求這一切在死亡面前展現出它們的原形,要求就它們的存在和假存在作出解答。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此蕭艾也?』『何方圓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楚辭·離騷》)政治的成敗,歷史的命運,生命的價值,遠古的傳統,它們是合理的麼?是可以理解的麼?生存失去支柱,所以『天問』,污蝕必須超越,所以『離騷』。人作為具體的現實存在的依據何在,在這裡有了空前的突出。屈原是以這種人的個體血肉之軀的現實存在的重要性和可能性來尋問真理。從而,這真理便不再是觀念式的普遍性概念,也不是某種實用性的生活道路,而是『此在』本身。所以,它充滿了極為濃烈的情感哀傷。
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顆受了傷的孤獨的心:痛苦、困惑、煩惱、騷亂、憤慨而哀傷。世界和人生在這裡已化為非常具體而復雜的個體情感自身,因為這情感與是否生存有著直接聯系。事物可以變遷,可以延續,只有我的死是無可重復和無可替代的。以這個我的存在、這個即將消失的『無』,便可以抗衡、可以詢問、可以詛咒那一切存在的『有』。它可以那樣自由地遨游宇宙,那樣無所忌憚地懷疑傳統,那樣憤慨怨恨地議論權政……有如王夫之所說:『惟極於死以為態,故可任性孤行。』(王夫之《楚辭通辭》)
他總是那麼異常孤獨和分外哀傷: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楚辭·離騷》)『世溷濁而莫吾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楚辭·九章·涉江》)
『哀吾生之無畏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楚辭·九章·涉江》)『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楚辭·九章·悲回風》)
『遂自忍而沈流;卒沒身而絕名兮,惜雍君之不昭。』(《楚辭·九章·惜往日》)『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楚辭·九章·懷沙》)。『浮江淮而入海兮,從於胥而自適;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驟諫君而不聽兮,任重石之何益;心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楚辭·九章·悲回風》)
王夫之說,屈原的這些作品都是『往復思維,決以沈江自失』,『決意於死,故明其志以告君子』,『蓋原自沈時永訣之辭也』。(《楚辭通釋》)在文藝史上,決定選擇死亡所作的詩篇達到如此高度成就,是罕見的。詩人以其死亡的選擇來描述,來想象,來思索,來抒發。生的豐富性、深刻性、生動性被多樣而繁復地展示出來;是非、善惡、美丑的不可並存的對立、衝突、變換的尖銳性、復雜性被顯露出來:歷史和人世的悲劇性、黑暗性和不可知性被提了出來:『伍子逢殃兮,比乾俎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楚辭·九章·涉江》)『天命反側,何罰何佑?齊桓九令,卒然身殺。……何聖人之一德,卒其異方?梅伯受醢,箕子佯狂。』(《楚辭·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