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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寶黛之間有愛情,並且其後來帶有悲劇性,這是不虛的。脂批曾明白點破:玉兄“素厚者唯顰雲”。意即平生最親厚的只有顰兒和湘雲兩個,別人是數不著的。這一句話是全書眼目。湘雲是黛玉的接續者,或是叫做“替身”,她二人各號上各佔一個“湘”字,本就是暗用“娥皇女英”的典故來比喻的。
我撰此文,是為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二十周年而作,因此講的應該是雪芹的書文,雪芹的意旨,而不能是別人的什麼。但是目前一般讀者仍然誤以為流行的百二十回本就能“代表”雪芹的真正原意,因而總是有一個“寶黛愛情悲劇”總結局橫亙在胸臆之間,牢不可破——殊不知這並不是雪芹本來的思想和筆墨。寶黛之間有愛情,並且其後來帶有悲劇性,這是不虛的,可是那又遠遠不是像程刊本的偽續後四十回裡所“改造”的那樣子,一點兒也不是。
那麼,雪芹原書的構思布局,纔情手筆,又是什麼樣的呢?且聽我略陳一二。不過也先要表明:雪芹原書八十回後,早被消毀了,如今只能根據多種線索推考。推考就容或不盡精確,不盡得實。但無論如何,也比偽續的那一種“模式”是大大的不同,判若黑白之分了;不管多麼不夠精確,也足供參考、想象、思索。所以我所要講的,是“紅樓夢”的另一種境界,全不與相沿已久的(被偽續所欺蒙的)印象相似。題作“紅樓別境”的意思,即此可曉了。
雪芹原來的境界如何,須首先看一看下面的幾個關鍵之點:——
一、全書主人公寶玉,所居曰“怡紅快綠”,簡化為省綠留紅的“怡紅”之院,其間是“蕉棠兩植”,蕉即綠,棠即紅。試纔題額的時候,寶玉早就指明,蕉棠必須兼詠,纔算美備。後來“省親”時應元妃之命所題怡紅院五律,也是通首“兩兩”“對立”於東風裡的“綠玉”“紅妝”、“絳袖”“青煙”,句句對仗並提,其義至顯。
二、紅象征史湘雲,綠象征林黛玉。黛之所居一片綠色,而湘所掣酒令牙籌,以及許多其他暗示,都是海棠的詩句典故。
三、脂批曾明白點破:玉兄“素厚者唯顰雲”。意即平生最親厚的只有顰兒和湘雲兩個,別人是數不著的。這一句話是全書眼目。
四、到第七十六回,中秋聯句這一重要關目,釵已“退出”園外,只有黛湘是主角人物,通宵賞月吟詩,意義極為深刻,極為重要。是全書布局中一大關紐。五、聯句中,至“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被妙玉攔住。鶴影象征湘雲,花魂象征黛玉(花魂,原書中數見。程本妄改“詩魂”,全失芹旨)。兩句為她們各自道出各人的結局,是含有預示性的手法(這在雪芹,例多不可勝舉)。
六、我曾推考,據本書內證十多條,黛玉並非病卒,而系自沈於水,即明年此夜此地,黛玉因多種遠因近果,不能再支掙下去,遂投寒塘,所謂“一代傾城逐浪花”(黛之詩句),亦有隱寓自身的一層兼義。
七、即此可知,黛玉是上半部女主角,中道而玉??殂花凋。湘雲是接續她的後半部女主角,唯有她到第二十回纔出場,這是一種特筆,盛事一過(省親、打醮),她這纔出現。是全書一大意法。
八,至蘆雪庵吃鹿肉一回,已是寶玉、湘雲二人為主角了,李嬸娘口中特別點出:“一個帶玉的哥兒和一個帶金麒麟的姐兒”!——這纔是真的金玉姻緣(薛家那是假金)。[“金玉”一段公案,也有真假兩面,詳見拙著《金玉之謎》,載《我讀紅樓夢》。]
以上八點若已明白,自然就會悟到雪芹原書匠心苦意,全不似程高妄筆改竄續貂之置湘雲於“無何有之鄉”——那真是徹底歪曲了雪芹的心靈,破壞了雪芹的筆墨。既然如此,有一事就值得注意了:即很多記載都說有一紅樓夢“異本”或“真本”、“原本”,其八十回後,與今所流行之程本全不相同,最後是寶湘結為夫婦。關於這一點,我在拙著《新證》已羅列了很多條資料,並附有推考之文。又曾有《紅海微瀾錄》(《紅樓夢研究集刊》首期)論及此義。還有這樣結局與湘雲的薄命司冊子、曲文的關系,我在另處亦有解釋。今為篇幅所限,不擬復述了。
後來,杭州大學的姜亮夫教授,傳述了一則極其引人入勝的寶貴線索(亦載《我讀紅樓夢》)。我如今全引這節文字,因為本來就不長,以免讀者欲窺全豹時檢莧之勞:——我讀過一個紅樓夢的稿本,裡面曾說,寶玉後來做了更夫。有一夜,他過一個橋,在橋上稍息,把他手中提的一盞小燈籠放在橋邊。這時,橋下靜悄悄的,有一只小船,船內有兩個女子,其中一個探出頭來,看見這燈籠,驚訝地說道:“這是榮國府的夜行燈啊!”就更伸出頭來看這橋上的人,看了又問:“你是不是寶二哥?”橋上的答道:“你又是誰?”那女子說:“我是湘雲。”“你怎麼會在這兒?”湘雲說:“落沒了,落沒了!你又怎麼會在這兒?”寶玉答道:“彼此彼此!”湘雲哭著說:“榮國府是全部星散了,沒有一個不在受苦的。你當更夫,我在當漁婦呢!”便請寶玉下船談話。船中另一女子是湘雲的丫頭。“我現在便只這一個忠婢跟著我了!”[汝昌按:必是翠縷也。]原來湘雲也早已無家了。談了一會,寶玉便坐著湘雲的船走了,以後便也不知去向。”[《我讀紅樓夢》P260。著重點是我加的——汝昌]姜先生並說:“紅樓夢又名石頭記,也名金玉緣,這湘雲身上本也有—塊金麒麟,故名。”這本書,吳雨生[按當即吳宓,號雨僧]、張閬聲先生都看過,所以都一起談起過——那還是姜先生在清華大學讀書時看的,但圖書館不是清華的,而可能是北京城裡貝滿女中或孔德學校的。[1980年2月5日述,姜昆武記為文字]我讀到姜文,是1982年7月13日。讀後簡直高興極了,因為和我推考的主旨(“金玉”的真意義)全然吻合,而其具體情節,又如彼其動人,則是誰也想象、編造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