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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新境》是紅學家周汝昌繼《紅樓奪目紅》後的又一部讀《紅》隨筆集,計收入包括《引言》在內的五十二篇文章。這些文章均是作者最近兩三年的口述新作,在本書中被歸入紅樓關鍵詞、誰憐詠絮纔、榮辱話曹家、源流證大觀四個欄目。這些隨筆的文字既是平和的,又是婉轉如詩的,讀來仿佛聆聽一位有著六十餘年研《紅》經歷,雖目盲耳聾卻依然對《紅樓夢》一往情深的耄耋老人的娓娓而談。
目錄
引言· 1
紅樓關鍵詞· 1
說“沁芳” / 3
說“芳” / 6
說“群芳” / 10
說“芭蕉冉冉” / 13
說“金陵十二釵” / 18
說“釵” / 21
說“冤” / 25
說“茶” / 29
說“紅樓” / 32
說“名士與英雄” / 37
說“增刪五次” / 41
說“家的” / 45
說“通靈” / 48
說“甄英蓮” / 51
說“炭簍子” / 56
說“奇”、“畸” / 59
說“牙牌令” / 64
說“三” / 69
說“大觀園” / 72
說“風月” / 75
說“風塵” / 79
二說“大觀園” / 82
說“旖旎” / 87
說“三春” / 90
說“看官” / 95
說“大旨談情” / 99
說“夢幻” / 103
說“絳洞” / 106
說“情榜” / 112
說“離合悲歡” / 116
說“美與艷” / 121
說“真傳正傳” / 128
說“荒唐言” / 133
誰憐詠絮纔· 137
《葬花吟》 / 139
《秋窗風雨夕》 / 149
《桃花行》 / 153
榮辱話曹家· 167
紅樓奧秘卻分明/ 169
雪芹家不諱曹操後代/ 173
真假難辨的康熙傳位遺詔/ 176
《紅樓夢》與趙文化/ 180
通靈寶玉與藺相如/ 191
曹雪芹筆下的“仁” / 194
元春生日春秋筆/ 198
誰知脂硯是湘雲/ 201
《葬花吟》最早的讀者/ 208
石?玉?人?芹/ 216
源流證大觀· 219
重新認識恭王府/ 221
三小王與芹哥兒/ 225
天香庭院與西府/ 232
所謂的“大觀園” / 244
惓惓不盡/ 253
後記· 269綴語· 273
引言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諳則深有趣味……”我這篇《引言》開頭不說自己的話,怎麼把人家曹雪芹的開篇之詞照樣搬來了?難道說是由於崇拜曹雪芹太過分了,因而連人家的言辭也要模仿一番,模仿不成,就把人家的原文照錄過來了?說實話,說我崇拜曹雪芹是一點兒也不錯的,說我把人家的原詞搬來是因為模仿不成而轉為照錄,可就有點曲解了我的本意。
引言一開頭先引這兩句話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我自知過去讀《紅》還都是草草翻閱一過而已,對曹雪芹用字造句的功夫沒有讀懂,自己深為愧怍。如今重新體會,方知只這麼兩句之中就有三個字眼至關重要。一個是“近”,一個是“細”,再一個就是“深”。人家曹雪芹開門見山就說明了,此書講媧皇煉石“雖近荒唐”,“近”相當於“近似”,也就是白話裡的“好像”,而上面加一個“雖”字,就更加明白:像是荒唐,實則並不荒唐。然後,一個“細”加一個“深”,讓我感到雪芹早就知道我讀書不夠細致,因而無法領會人家言辭內外的深意。我的這個“粗”和“淺”就是自己讀書治學的一大病痛。從此,再讀時就加上了一點工夫,果然感受就與從前有所不同了。這種不同對自己是個教訓,對於許多一般讀者來說,也許有同樣的啟示作用。誇大一些說,這樣一個過程可以叫做有了一些“進境”,於是“境”字就成為這本小書的題名——《紅樓新境》之組成部分。
那麼,什麼纔是“境”的本義呢?用文言說就是佔地面的“疆域”。比方說,你要出國旅游,要辦出境手續,這個“境”指的就是本國的領域。但到了文藝方面,這個“境”就不那麼簡單易懂了。
盡人皆知,20世紀有一部書題作《人間詞話》,是靜安先生王國維文學理論的代表之作。他在其中講詞,就用上了這個“境”字,並成為全書的一個焦點、眼目。他說,填詞必須有“境”,而“境”又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然後,他又把“境”說成“境界”。如果你還要按照“境”字的本義去領會,那就會很費思索而不得其本質了。
那麼,這“境界”一詞是從何而來呢?這需要從兩條線路來解說。一條是來自佛經,另一條是來自東晉大畫家顧虎頭。佛經是指哪一部呢?如果我記憶不誤,應該是《無量壽經》,其中有兩句話說:“斯義弘深,非我境界。”顧虎頭的話卻是“如倒食甘蔗,漸入佳境”。這可妙極了!他們說的完全是不相乾的事情,而合在一起融匯在我們中華文藝理論上來,可就發生了嶄新美妙的巨大作用。佛經說的是要修持佛道,有一個很長的歷程,這歷程分為很多階段、層次,一個比一個精深。所以,我引的這兩句是弟子對師傅說的,您的“境界”很高深了,非我所修持的程度可比。“境界”一詞,實出於此。至於顧虎頭,他拿吃甘蔗來比喻飲食的滋味,與修道全無交涉。因為甘蔗很長,分有許多節,真正甜的部分在中上部,下面越來越接近根部,就變得又粗又硬,味道差了很多。所以先倒過來吃根部,就會越來越嫩,越來越好吃了,這叫“佳境”。
我這麼一講,您可能又向我提出問題,你的書名《紅樓新境》到底是指佛家的“境界”還是畫家的“佳境”呢?這個提問很有意味,我的回答未必全對。為了簡明,我把這個復雜的問題化為一兩句,希望您能滿意。“境”是個雙面詞,它包含著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正如佛法道理無實物可幫助講解,而藝術品則有實物顯示於人。一個文化造詣深厚的人,能夠領會很深的道理和境界。但如果沒有了“文化造詣深厚”這一主觀的條件,客觀存在的優劣高下也就無法講起了。因此,我這本小書的取名是說近年來讀《紅》多下了一點工夫,這纔能夠發現和感受雪芹筆下更豐富、更美好的“境界”。
曹雪芹在他的書中也曾用了“境界”一詞。這就是《紅樓夢》第八回中的一首七律,說的是: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說大唐①。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假皮囊。
……
此處的“境界”恐怕是指媧皇賦予那塊石頭的靈性,而後來石頭卻被一僧一道給點化成了一塊玉墜。玉墜是個假象,它已經沒有原來的靈秀的真“境界”了。
提出“倒食甘蔗,漸入佳境”文藝鑒賞主張的顧虎頭,在《紅樓夢》第二回中就已被著重提到:“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前面幾個人用的都是真姓名,而唯獨把大畫家顧愷之稱為“虎頭”。原來“虎頭”是顧愷之的乳名,僅這一點就表現出雪芹對顧虎頭有著更為豐富的感情。比如,顧愷之字長康,雪芹則連這長康也不稱,單單要叫他的小名,這就像是最親密而不拘俗禮的朋友關系了。又如,在東晉當世,已經有了“癡絕顧長康”的評語,可見“癡”是顧虎頭的一個最大特點。他本來智慧最高,而一發起“癡”來又最容易受人哄騙,這就是性情上的兩面性,符合“正邪兩賦”之人的雙重性情。再如,顧虎頭又和“通靈”這個詞語有著特殊的關系。一個例子是虎頭給嵇康作傳,開頭就說嵇康是一位“通靈士也”,你看這豈不極為重要?另一個例子是他把自己最珍惜的繪畫作品鎖在一個櫃子裡,怕人偷竊,後來,有人知道了這個秘密把櫃子從後面打開,將這些畫作都盜走了。他發現後,卻不懷疑被人拿走,反而自豪起來,說他的畫都“通靈”了。這位大藝術家真是“癡絕”得無人能比!還有一例,就是漢代著名學者劉向,搜集了七十二位有節操、有道德的賢妻良母素材,為她們一一作傳而成《列女傳》。這實際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尊重女性的重要著作,而顧虎頭也很看重此書。他給這七十二位列女都繪制了畫像,而且是畫了兩本,即後世所說的《大列女》、《小列女》。這又是一項“開闢鴻蒙”的藝術創作,由此纔又演變出後世的所謂《百美圖》,只不過是畫《百美圖》者未能領會劉向的“七十二”是八個九的乘積數,而雪芹卻由七十二這個八九之數引申成為十二個九的一百零八位。明白了這些中華文藝史上的特點特色,你纔能夠不遲疑地接受我所主張的雪芹真本《紅樓夢》原為一百零八回,與所謂“一百二十回全本”毫無交涉。以上說了這些關系,都是為了什麼?就是讓你比較深細地理解這本小書題名為《紅樓新境》的“境”字到底應該如何理解、領會。
辛卯年九月三十日
2011-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