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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小學裡有四門課學期考試總是只得60分。音樂、體育是我的哥哥教。不論我自己認為多麼進步了,他也只給及格分。圖畫、手工是怪自己沒天分,手指不聽話。心裡想得很好,一動手就不對了。幸虧那位老師有法子讓我及格。
圖畫、手工兩門課是一個老師教。初級小學(一至四年級)一個年級一個班,每周每門兩節課,他全包下了。四年級後來加了一門自然課,也是他教。下午課上完了,在規定放學時間以前學生不許離校,也是他帶著做游戲,出主意安排捉迷藏,等等。
這位老師已到中年,除了校長和校工就數他年長。小個子,有點駝背,一年到頭穿一件灰布大褂,夏天單穿是長衫,冬天蒙在棉袍外是罩袍。聽說他上有老下有小,只靠那一點微薄薪水錢養活。
他教圖畫課,有一回拿一把茶壺來讓大家看,然後在黑板上畫個大圓圈,說這就是茶壺。大家都笑。他在圈上面加畫蓋,下面改平作底,一邊加上嘴,另一邊加上把,果然像那把茶壺。他說要學畫,先學看,畫什麼東西先看出『輪廓』。接著解說怎麼把邊畫成線,把立體改成平面。當然是什麼新詞也不用,只講一個詞『輪廓』,他把實物貼著黑板比,說看到的只是一面,是平的。樹葉子、花、紙盒子等等都拿到堂上來比著畫。又教畫基本形,方、圓、三角、多角,不要求准,只要求會用筆(鉛筆),要直就直,要曲就曲。還教畫貓,只是大圈小圈加耳朵眼睛胡子尾巴。他也教畫山水,一個亭子、一道遠山、平地,不到20筆,直線曲線就完成了。我就是靠這些壺、貓、亭子混過考試的,因為考試就是自由作一幅鉛筆畫。
他教手工多半是刻硬紙片作圖形。他把這些和圖畫連起來,說刀刻或剪開就是用筆畫線,紙片粘起來就成立體。有一次他帶了一團泥來,分給幾個年紀大的學生,小的不給,怕弄髒了衣服(那時上學不限年齡)。他隨手捏出個什麼東西,說這就有邊線,有表面,還是實的了。大的學,小的看,很好玩。下課就帶去洗手。他還教大家用厚紙和廢木料做小玩意。
他教課很少講道理,講道理也像變魔術,手裡不停,一下子線變成了面,又能變立體。既教圖形,又都分別涂抹顏色,講分辨光和影,要大家試。他說什麼東西都有形,有體,有顏色,都能歸成幾種基本的。會了這些再加變化,全靠手和眼。他不教畫人,說人是活的會變,最難畫,以後纔能學。多年以後我纔明白,他不但教幾何圖形,還教柏拉圖哲學加上中國人的思想。可惜當我學會用術語講他的道理時,卻把他的連孩子也能懂的話全忘了。
他教自然課不拘守課本。有一回他把我們帶出校門到附近菜園去講十字花科植物。大概有人向校長告了狀,不許出外上課了。他又出主意,加一門園藝課,在學校大院子裡開闢幾個小畦。學生分成一些小組各自負責,於是天時、氣象、地理、土壤、植物、動物和人類的一些知識都在勞動中上了課,又做,又問,又講。校長准他開這門課附在自然課上。但沒有教一年就停了。輿論認為上學只為念書,學別的不必上學。
那時恐怕陶行知還在美國,也還沒人講教學做合一吧?這位老師說他的不是洋貨,是土貨,還引《論語》作證,說孔子門徒也有要求學農的,莊稼人嘲笑孔夫子的話也記在書裡。讀書人會動手是中國幾千年傳下來的好事,諸葛亮會做木牛流馬,孔子會彈琴唱歌,作詩的人會種花。
摘編自《過去的教師》(商友敬主編,教育科學出版社出版),題目為編者所加
■金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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