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在山東大學,許多老師都對我有說不盡的恩德。這些老師大多學識深厚而聲名不大顯赫,都是『實大於名』的真儒。這其中,被譽為當代墨子的張知寒老師就常常讓我夢牽魂繞,時常讓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涕淚記起。我常在內心默默地自語:老師,您是真正的偉人!無論什麼時候,您都是我心目中的太陽!
假如你不知道什麼叫做古仁人之風,那麼,知寒師就給我們提供了現成的樣板。他有一副山東好漢的身材,綠林豪傑的性格。有時,你會明顯地感覺到他狷急,而那肯定是他遇到了歪風邪氣的時候。他不能容忍不正之風,不能容忍不忠不孝乃至對古代聖賢的不恭不敬。他會動真氣,真動氣。此時,他要說,要批評,並且還要說個痛快、道個盡興。那個時候,你會真切地感受到,在知寒師的價值系統中,對真、善、美總是毫不吝惜地予以贊美,對假、惡、丑總是毫不含糊地予以抨擊。如果以儒家道德品評老師,我以為知寒老師真正做到了『誠』。對人、對事、對工作都是『誠』的。『誠』是古風。老師雖然不在了,但他的精神,他的古風,卻長留人間,永遠激勵著我!
可是,老師又是最溫良、敦厚的。我從未見過老師對後學晚輩動氣發火。他總是說:『學生有什麼錯?還是些孩子,總是我們這些大人教育不得法。』假如某學生有了一點成績,就會深切感受到知寒老師的興奮與喜悅。他會逢人便說這學生有出息,有後勁。或者,他會在興奮中攤開古雅的宣紙信箋,沾上飽滿的墨汁,用狼毫小楷自上而下、自右而左地寫上一封長函,然後方方正正地按上紅色印章。在我的收藏中,就有幾幅老師的墨寶。在老師的日記中,居然還夾著我的一篇小文章。展看老師的遺墨,在灑脫、飄逸的行楷中,仿佛又看到了老師的音容笑貌,我的心不禁猛然收緊!
知寒師晚年致力於『墨學』的研究與弘揚,受到史學界一致好評與尊重。
老師的研究不同於一般學者,因為他真正做到了學術與踐行合一。他研究的是墨子,而他本人為人做事,也如同墨子。
儒墨在先秦並稱顯學。《淮南子》上說『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晚清學者孫詒讓不同意這種說法,認為墨子根本就不治儒家六藝之學,怎麼能說墨子與儒家有染呢?於是,儒墨的學術關系成為一件公案。對這一公案作出最圓滿破解的,就是知寒師。他認為,孔墨之學全都出自『邾婁文化』,實為同源。由於孔子遷居到被西周文化改變的魯國,墨子留在了受西周高壓統治的故土小邾婁國,他本人又是受壓迫最深的『賤民』,由此纔導致孔子的『從周』和墨子的『法夏』,這纔有兩個學派的並立。這個解釋的圓滿,令人豁然貫通,拍案稱奇。
所以,老師愛墨,也同樣尊孔。儒墨並重,以儒墨之學躬行實踐,是老師的最大特點,贏得了學界的普遍尊重。而老師最看重的,卻是楊向奎等老前輩的勖勉。知寒師的頭發早就白了,早已是藹然一夫子,但在楊向奎先生等尊長面前,知寒師卻向來執弟子之禮甚恭,即使私下裡說起這些尊長的名諱,也必用敬稱,崇敬之情溢於言表。師長輩的著作,知寒師必悉心鑽研;師長輩演講、發言,知寒師必傾身凝神聆聽。知寒師尊師是出了名的。這些均反映了知寒師的高尚品格。
老師對古典文獻神奇般的熟悉。他最推崇劉知幾的史學,能夠通背《史通》。在山東大學校園,童書業教授照相式的記憶力是遠近皆知的。據傳,童先生可以倒著背誦《左傳》,一閉起眼睛,則春秋戰國的歷史場景可以像過電影一樣展現在大腦中。可惜,餘生也晚,未及親見童先生之風采。而知寒師誦讀古典的本領,我卻領教過不知多少次。那個時候,你會完全被老師沈浸其中的快樂所感染。老師豐富的情感,抑揚頓挫的語調,高亢激昂的聲音,在教室中鏗鏘作響,緩急有序地流動著,跳躍著,讓我們的思維趕不上趟兒,而我們的情感早已被俘獲,進入了無際的遐思。
或許在某些『聰明』人看來,老師可能有些『迂』,『迂』得那麼天真、爛漫,那麼近乎孩童(老師非常推重明代思想家李贄的童心說)。然而在我看來,老師的『迂』,正說明老師的精神有如水晶般透亮、純潔,沒有半點雜質。鄉願、委瑣、渾沌、見風使舵,這在老師那裡完全沒有落腳點。橕起中華民族文化脊梁的,正是知寒師這樣的文化英雄。
其實,我在學校算不上是好學生。七年時光,我的幼稚、荒唐甚至胡鬧,也曾經幾度風雨。然而,我從未挨過知寒師半句批評。我還記得,老師和師母喚我到家中吃飯,飯前飯中飯後,都是娓娓道古代聖賢的嘉言懿行,款款道來。那時,良知使我隱隱作痛。
老師的端謹,也表現在弟子們面前。上課前,他必穿好中山裝,整潔莊嚴,毫不馬虎。他的腰板挺得筆直,望之儼然。老師常穿一套深藍色中山裝,每個紐扣都扣得嚴嚴實實。偶爾解開衣扣,內裡白襯衫也必乾淨、整潔,一塵不染。走在路上,手攜教案或書冊,神采奕奕,風度翩翩。長者之風,讓人肅然起敬。我敢說,知寒師是校園內最有風度的師長之一。
知寒師授課非常受同學歡迎。他口纔好,又特別富有激情,對所講內容爛熟於胸,故同學們從不逃課,而是期待著老師的課。老師講課深入淺出,常能在不經意處啟發學生思考。如講名詩『白日依山盡』,他會問同學『白日』是什麼意思,何以『依山盡』的是『白日』而非『紅日』?同學們回答不上來,知寒師便從五行學說講起,告訴同學們『白』在五行學說中屬『金』,方位上代表『西』,所以『白日』就是西邊的太陽。這樣一講,全詩的意思立即就鮮活了。但是,老師講課雖然深細,考試題目卻不艱深,同學們大都會取得比較好的成績。老師常說,考試意在檢驗知識,不在刁難學生。
一次,鄭宜秀老師首次給大家上歷史文選課,知寒師向同學們介紹說:你們能有這樣母親般的老師,可是有福氣呀!是的,我們的老師,正像我們的父母。他們的愛,就像陽光一樣,永遠讓我們覺得溫暖。而知寒師對我的影響,卻超過了父母。他對學生,對學校,對社會,對祖國,奉獻了一生,從不索取半點回報。
許多人都知道,老師一生坎坷,只是到了晚年,纔略微享了一點福。誰承想,就在老師學術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他卻永遠離開了我們。不過,在我看來,老師是最有福氣的人。因為社會雖然對他不公,上帝卻把師母安排在了他身邊。我的師母是天底下最偉大的女性,是真正的中國母親。老師與師母的美德,是不應該寫在紙上的,而是應該鐫刻在石碑上。同時,我也覺得老師是天堂裡最安詳的人。因為,上帝希望一個人做到的,老師都做到了;上帝希望一個人不要去做的,老師都沒有做!
張老師,您永遠活在我的內心深處!(作者李洪岩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請您文明上網、理性發言並遵守相關規定,在註冊後發表評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