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生鍾莉的家庭調查
● 一小罐咸菜是什麼概念?是一個貧困學生一個星期的下飯菜,因為『帶別的水菜會餿掉』!
● 四五萬元是一個什麼概念?是一個貧困家庭沒日沒夜拼死拼活還要不吃不喝十幾二十年纔能掙足的數字!
● 一封燙金的錄取通知書是什麼?是楊白勞接到的巨額『催債通知書』,如果要還,只能再賣掉一些什麼!
引子:1998年,何建明寫了一本《落淚成金》,是一部關於貧困大學生的長篇報告文學。所調查的300名貧困大學生,是300個心酸得讓人落淚的故事。2001年8月,當記者從江西老區的一個個貧困生家庭走出時,淚水也一次次模糊了我的眼。這裡許多的『狀元』、『榜眼』在十年寒窗一朝提名時,沒有聽到他們的笑聲。當一張錄取通知書在幾秒鍾之後迅即變成巨額的『催債通知書』時,他們,是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的。他們的父母,在沈重地嘆息:『伢哩,你,能不能……唉……』而他們,面對貧脊得發紅的土地,面對貧困的家,面對弟弟妹妹企盼上學的眼神,眼淚只有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山村出了第一位女『狀元』
8月18日, 江西省南康市唐江鎮星光村寺背坑的一個農戶家裡,忽然響起了鞭炮聲。『誰家辦喜事?』『是老平家,他的女仔(女兒)考上了中山大學,還是我們村的第一個女狀元呢!』村裡人在前幾天就聽說了鍾義金(老平)的女兒鍾莉考上了大學。鍾家這一天很熱鬧,鍾家的親戚朋友、鍾莉的同學、村裡的乾部,大大小小的人足足請了七八桌。鍾莉76歲的爺爺也將喝了幾十年的老墨水倒了出來,親筆為孫女兒題了一幅長長的門聯,橫批自然是:金榜提名。鍾莉73歲的老奶奶也邊扶著凳子移走一邊忙著張羅酒菜。
村支書是這次鍾家請到的最高級別的『官』。村支書高興地說,老平的女仔考上大學不僅是鍾家的驕傲,也是全村人的驕傲。村裡要多出些這樣的大學生纔會有更大發展。
鍾家的親朋好友都知道這家人困難,這次來喝喜酒不僅帶來了嘴巴,還帶了口袋來。家境好一點的會封個一百來元 紅包,差的也會封幾十元。但鍾家這次請客也花去1000多元,餘不下什麼錢。收賀禮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這次鍾莉的舅舅答應再借2000元給她家,鍾莉的一位在廣東打工的表哥也口頭表示每月會寄100元伙食費給她。鍾莉上大學的事到今天似有一些著落了。但鍾莉依然是高興不起來的,她已很明顯地看到了父母臉上的愁容,她也知道,自己可能要拿著錄取通知書站在夢想已久的大學校門前傷心地徘徊。
記者進村後成了『外星人』
記者是在鍾莉家請客的前一天趕到江西的。本以為我這次去江西老區找一位『有代表性的』貧困考生會比較困難,誰知當地教育主管部門有關人士還沒等我的問話落音就說:『到贛南那邊吧,那裡的情況比較突出。』我又隨即趕到吉安、贛州。在對幾位貧困生進行了較詳細了解後,我就直奔鍾莉家。找到她家我費了一番精力,請當地一位摩托司機載著我騎了十幾裡田梗小路,又花了大半天時間問路後,終於找到她家。
如果說鍾莉考上大學在村裡是頭號新聞的話,那記者的到來更是轟動全村。在這個只有50餘戶人家的小村子裡,我這個從大城市裡來的記者的到來無疑成了村民們議論的焦點,再加上我又整日和鍾莉進進出出。直到我離開這個村子時,鍾莉的父親還搞不懂為什麼我會到他們這個窮山溝裡來,為什麼我又偏偏看上他的女兒?但他也顧不了這麼多,這一周來,他一直忙著到處借錢。鍾莉後來對我說,我們村很閉塞,他們看見你就像看見『外星人』一樣。我也有一些搞不懂的地方,比如為什麼他不大願意讓我走近她的女兒?為什麼村裡人見到我和鍾莉進進出出總要低聲議論?難道我真的是『外星人』?
我第一眼看到鍾莉的感覺就是:這就是她同學老師說的女『狀元』?!黑,瘦,高,我甚至不敢相信,她這麼單薄的身軀已經挺過了 『黑色七月』。更讓我想象不到的是,她明明能看出我比她大不了幾個年頭,她居然左一個『叔叔』右一個『叔叔』地叫我。進了村後,我似乎走進了一個很原始村落,一排排泥巴糊的牆,一張張泥土色的臉。鍾莉家在村子的最裡面,房子還算高一點的。鍾莉的爺爺奶奶,都蒼老得像風乾的柚子,破得補了又補的衣服穿在身上,我走進這個村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50年前。
一個讓人看著心酸的家
記者到鍾家很晚後,纔見到鍾義金夫婦披著夜色、拖著疲憊的身影走進家門。
作為父母,鍾義金夫婦在鍾家出了女『狀元』後本應該高興,但他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為了供鍾莉三姐妹讀書,鍾義金已經欠下了1萬多元巨債。前年他老母親不慎摔斷大腿,又欠下4000元的醫藥費;不多久老父親被火燒傷,又花去1000多元。這對來已債臺高築的鍾義金來說,無疑又是雪上加霜。而最要命的是,今年的鍾義金已不能像往年一樣拼命地賣苦力掙錢,因為他腰椎和右盆骨骨質增生。這幾乎要了他全家人的命,因為沒有經濟來源,鍾家的債臺只能越築越高;而他,不可能無窮盡地借下去。鍾義金還對記者說,因為沒有錢,他還有一邊的腎結石沒有打下來,痛起來時,幾天不能下床,這等於是要他的命,全家人還等著他呢,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倒下。
『我已經借了3萬塊(錢)了,現在女仔(鍾莉)考上學又要4、5萬(元)。』 4、5萬元對鍾義金來說是一個什麼概念?按照鍾義金的說法,他和他老婆沒日沒夜地乾農活、到家具廠打零工等等收入全部加起來纔4、5千元一年,最好的時候也沒超過1萬元。也就是說,他們全家要不吃不喝整整10年,纔能供鍾莉上大學。而鍾莉的弟弟今年讀初三,妹妹明年又要參加高考,如果考上了,又會是一個『四五萬』。『唉,要是女仔她……唉……』鍾義金的嘆息聲在鍾家窄小的房裡,顯得特別沈重,甚至會讓人窒息。
自從記者來到他家後,就沒看到他們夫婦停過手乾的活兒,不是忙裡就是忙外。一大早出門到鎮上的家具廠乾活,回來後又得到田間地頭忙活。晚上又要去挑已經攬下的挑磚的活兒,盡管挑一塊磚只能掙到一分錢,他們還是得乾——這一分錢就是兒女們下學期學費的累積。而他們老父親,幫著做一些家裡的輕活,老母親扶著凳子,拖著一條摔傷的腿,也幫著做些家務活:洗衣做飯弄菜,只要她的手能夠得著。而鍾義金的小兒子,每天只能從家裡帶飯去當午餐,到中午,不是飯冷了就是菜餿了,他也只能這樣吃。『沒辦法呀,家裡沒錢,買不起菜吃,我能讀書就算不錯了……』每個星期,為了不吃餿菜,他只能吃咸菜,他能夠理解家裡的困難,從來沒怨過爸爸媽媽。他的二姐姐更苦,每餐只能和同學共吃一小碟菜下飯,有時,只打幾毛錢青菜。
我如不到他們家來,真是想象不出他們家是怎樣熬的。這個苦日子,讓我想起過去的楊白勞!
考上大學是一種無言的罪
有一些事情無法理解,有一些事情也不需要理解。范進中舉後高興得發瘋似的滿街大呼『中了』,但鍾莉在得知自己『中了』後卻很平靜。她其實早在8月13號就知道自己考上了中山大學。那天上午,她正在水塘邊割魚草,她媽媽興衝衝跑到她面前說,女仔,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考上了,是中山大學。『我聽到消息後沒什麼感覺,只是當時高興了幾秒鍾。』她媽媽回家後,她依然彎下腰割她的魚草。
這是一件很現實的事情,在她看來,多割幾把魚草遠比高興得手舞足蹈實在得多,這一口水塘的20條魚和另一口水塘的40條魚還等著她手上的草活命呢。家裡沒有錢買魚飼料,水塘裡的魚每天只有吃她的魚草長肥;而她們家還指望在中秋節時把這些魚賣了,用來還她弟弟妹妹的學費,學費是先欠下的。60條魚總共有100來斤,每斤賣4元的話,能賣到近400元,可以還給老師一部分了。在鍾莉看來,多割幾把魚草比高興得手舞足蹈更現實,雖然全村建村以來就出了她這麼一個女『狀元』,她也是全村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本科的人。
如果不是她在乾農活時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我真的不會相信蹲在田邊割草的是考上重點大學的考生,她看起來活脫就是一個乾粗活的農家女孩。在農村,一個農家女孩能讀完9年義務教育已經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能讀完高中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能上學大學簡直就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但她能否如願走進大學的校門還是一個變數。
『我讀大學是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她忽然這樣問我。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考上了大學,就如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考上高中一樣?我真的沒有想過我要上大學。』在鍾莉看來,考上大學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惟一有的,就是一種無奈的負罪感。『假如沒有選擇的話,我肯定要出來打工。家裡已經借了很多債了,總不能無窮盡地借下去吧……』
要是你妹妹考上就好了
『要是(現在考上大學的是)你妹妹就好了。』這句話鍾義金夫婦對鍾莉說過兩次。鍾莉在8月14日到學校拿回錄取通知書,通知書上注明,一年的學雜費、住宿費等加起來要7042元。伙食費沒有說明是多少,但他們預算,一年的伙食費少說也要3000元,再加上別的零星費用,4年大學下來,4萬元是少不了的。如果鍾莉妹妹明年也考上了大學,也要這麼多。所以,鍾義金會對鍾莉說:要是你妹妹就好了。鍾莉聽得出,爸爸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她考上大學,他就可以減少一半的負擔,而且她還出來後還可以掙點錢幫家裡減輕一點負擔。
不管鍾義金怎麼想,他大女兒考上大學已是一個鐵定的事實,他現在能做的是除了拖著他那有點不便的右腿拼命掙錢外,還有一件急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借錢!能借的人家已經借遍了,他依然要四處奔走,他還特意跑到鎮上的銀行找熟一點的人問抵押貸款的事,但對方很明白地告訴他:你家沒什麼值得抵押的東西,就是把你的房子押了,也值不了兩個錢兒。
8月20日,鍾莉和她父親到鎮上的中行終於寄走七拼八湊借來的第一個學期的學費。鍾義金說部分學費是他提前半年預支的工錢,也就是說,他在今後的半年裡,不能帶回一分錢回家。鍾義金真的是想盡了辦法,但鍾莉的伙食費依然沒有下落,還有她弟弟妹妹下學期的學費也還懸著,還有全家的生活費用。去年,就因為家裡實在揭不開鍋,偏偏鍾義金的二女兒又考上了高中,當他們告訴二女兒不要讀高中時,二女兒傷心得4天4夜沒吃飯,『是我自己考上的,又不是要你們花錢買……唔唔……為什麼不讓我讀,唔唔……』他們怕女兒出事,只好咬咬牙又借錢給女兒讀書。鍾妻子告訴我,村裡出過這樣的事,孩子考上了高中他們家沒錢送,結果那孩子死了……
『如果女仔(鍾莉)現在能也來掙錢的話,我們的負擔當然輕多了……唉,現在沒什麼辦法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鍾義金再一次沈重地嘆息起來。
8月25日,鍾義金又開口向別人借錢,為了讓鍾莉的弟弟妹妹下學期能順利讀書又四處去碰人家的門。26日、27、28日,鍾莉上大學的第一個學期的伙食費還是沒有著落,甚至連去中山大學珠海分院的路費還沒有湊夠。她也催她爸去辦邊防證好送她去學校,因為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甚至連幾十公裡外的贛州市都沒去過。但她的父親卻遲遲沒有去辦。
『我爸看來是不會送我去的……唔唔……』鍾莉再也控制不住心酸的淚,任眼淚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我這個從大城市來的『外星人』,帶著滿腹的不解,帶著滿眼的心酸,告別淚流滿面的人,踏上了返回的列車。手裡緊握的,是鍾莉前幾天給我的一封沈甸甸的信……
貧困生鍾莉家庭情況
學生情況:
鍾莉 女 1983年11月生 江西省南康市唐江鎮星光村寺坑背
原就讀南康中學高三(2)班 現被中山大學法律學院法學專業(本)錄取
家庭成員: 年齡
父親/鍾義金 46 務農 無固定收入
母親/李芳英 43 務農 無固定收入
爺爺/鍾孝褰 76 退休 二百元左右
奶奶/李秀英 73 務農 無收入,腿殘,行走依靠木凳
妹妹/鍾美 17 高二 唐江中學
弟弟/鍾鴻波 15 初三 大嶺中學
全家人口7口人,全家每月收入共 元 ,全家平均月收入100元左右
社會關系:
舅父/李華生 48 務農 無固定收入
舅父/李新生 42 務農 無固定收入
叔叔/鍾華 43 下崗 無收入
姑姑/鍾蘭英 47 務農 無收入 (熊學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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