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的街頭,招牌能夠掛多久?愛過的老歌,你能記得的有幾首?……』
這樣的一首歌,如今也早已算是老歌了,猜想它一定是出自一個經歷過風雨的心靈。真的,每當我們走在街頭,就如同穿越人生的一幕幕場景,有相遇,有道別,也有擦肩而過。我們不大可能記住每一個場景裡的每一張臉孔,但總有些人和事會慢慢沈淀在心中,像秋風吹送下的花瓣,默默地飛舞、飄落……記憶深處的花瓣,眷戀著我們生命旅程中瞬間的感動。
一九七八年前後的北京電影學院,是在京郊昌平縣沙河鎮的朱辛莊。我記得一出校門就是一片片的麥田。
校門邊的傳達室裡,有一位老師傅,姓陳。不過,同學中並沒有人稱呼他『陳師傅』,因為他有一個響亮的外號——『教授』。『教授』不識幾個字,據說解放前,他是個拉黃包車的車夫,一輩子也沒有娶過媳婦。『教授』的背永久地彎曲著,走起路來總像在小跑,看上去還跟拉著黃包車似的。
當時,我和我的同學們還只是十幾、二十來歲的青年,在遠離城市的鄉下,窮極無聊,愛相互起個外號什麼的。不過,『教授』這個綽號是誰起的,並沒有人考證過。好在『教授』本人似乎並不生氣,每每聽到別人這麼喊他,他就像一個真正的教授一樣,衝你微笑著點點頭。
那個時候,生活條件還是挺簡陋的。一日三餐並不能敞開供應。哪個班要是下課晚了,同學們就只能將就著吃些沒有油水的鍋底菜了。所以每當聽到下課鈴響,就好像吹響了衝鋒號,學生們總是迫不及待地奔向食堂,『搶佔有利地形』。
這樣的一次『戰役』裡,我於忙亂中忽然看見了『教授』。他應該是早來了,排在一行隊伍的前面。幾個同學奔進食堂,站到了他的身後。這時,我看見『教授』主動退後幾步,讓學生們排到了他的前邊。又有幾個同學走了過來,『教授』又後退幾步,站到了他們的後面……
也許除了我,並沒有人留意到這一幕:早早到來的『教授』竟成了那排隊伍的不變的隊尾……
後來我纔注意到,每次打飯時,只要『教授』排在前面,他總是會讓身後的同學先買。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後來也從沒向他提起過這件事。但是我始終記得『教授』微笑著,一次次退後的樣子,始終感念於這樣一位長者對於晚輩的無言的關照。
上大三時,我和一些同學搬到了操場邊的平房宿捨裡,跟『教授』成了鄰居。一天晚上,學校裡又停電了,我們幾個同學只好摸黑從自習教室走回寢室。宿捨屋前,我隱約看到一個徘徊的人影,走上前一看,卻是『教授』!
認出是我後,『教授』猶豫了一下,為難地告訴我,他的門鑰匙找不著了,也許是丟在路上了,可眼下又沒有手電。我記起自己好像還有小半截兒蠟燭,忙進屋找出來,拿到外面點亮了,幫著『教授』找起來。
從宿捨到傳達室的路剛剛找了一半,那一丁點蠟燭就燃到了頭。那個晚上幾乎沒有月光,隨著本就微弱的燭光一點點熄滅,四周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我聽見『教授』無奈的聲音:『算了,找不到了,明天再說吧。』
我聽出他很失望,就提議把剩下的路段也摸黑找找。我們幾乎是趴在地上,一點點地摸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在操場邊的灌木叢附近,我的手碰到了一串冰涼的金屬。當我把鑰匙交到『教授』手裡,他忍不住地連聲道謝,我卻覺得完成了這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呢。
第二天早上,我正准備去食堂吃早飯,『教授』走了進來。他端著一碗豆漿,上面還架了一個大油餅。『我已經吃過了,這是我給你買的,』『教授』對我說,『吃吧,這碗我專門刷了,是乾淨的。』
我一時不知所措,連忙推托著。『教授』有些著急,一個勁兒地說:『昨晚上多虧你了,我謝謝你,謝謝你。』
這天下午課後,走回宿捨的半路上,忽然聽見有人氣喘吁吁地叫我,我回頭一看,只見『教授』費力地追了過來。到了近前,他不由分說地將拎在手裡的一個紙包塞到我懷裡。『鄧偉,我昨天夜裡沒睡好覺……』
『不是給您找到鑰匙了嗎?您怎麼還沒睡好呢?』我不解地問。『教授』望著我,懇切地說:『我就是想真的好好謝謝你,你看得起我,你那麼幫我的忙……』
那一刻,我的眼眶濕潤了。不是因為被感激,而是因為被深深感動。我面前的這個朴實的老校工,總是默默地付出愛和關心,卻從沒有要求過感謝。而當別人給了他微不足道的一點幫助,他竟會如此不安,如此地滿懷謝意……
後來,我發現被塞進我手裡的紙包,原來是『教授』專門到學校小賣部買的一斤紅糖。
很多年過去了,不知道『教授』如今還是否健在?但每當我想起他,他就又彎著身子,一路小跑地向我走來。我喊他『教授』時,他仍會微笑地向我點頭。讓人們感到欣慰的是,生命中感動過我們的人,是不會離開的。他們將駐留在我們記憶的深處,等待著在一個偶然空閑的午後或是某個寂寥的夜晚,湧現出來,與現在的我們相見。(文/鄧偉) 照片上的五個人從左到右分別是穆德遠、何青、鄧偉、智磊、侯詠,都是七八級攝影系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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