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接舊時清華一張人文地圖
這是清華園的子弟共同完成的一次記憶拼接,《永遠的清華園》一書共收錄38位已作古的老清華(1901—1952年)教授、職員之子女撰寫的48篇文章。傳主包括王國維、馮友蘭、俞平伯、朱自清、潘光旦、馬約翰、梅貽琦等各個領域的學者大師,還包括一些在昔日少有介紹或有過爭議的人物,如羅家倫、錢端昇、浦江清等。作為清華子弟的回憶文章,這裡既有他們兒時生活的圖景,有他們父輩們的音容笑貌,還有昔日清華的風雲際會。水木清華賦予他們父輩的精神與氣質,同時也傳遞給了他們。
幾十年後,當他們步入人生的暮年之時,回眸往昔歲月,更加深感於此。
■兩個人的提議,一代人的心願
一本書的成書,總有一些契機。對於這本歷經兩年纔完成的有關清華的書,有兩個人的名字是最應該被提起的。一個是飽受視網膜脫落之苦的作家宗璞先生,一個是遠居法國的著名畫家熊秉明先生。他們是少時共居清華園的玩友,相聚閑談自然離不了共同的記憶。於是把清華子弟緬懷先人的文章匯成一本書的想法,很快就一拍即合。
但是要實施這個計劃,對兩個老人來說,都有現實的難度。一個人在國外,一個有疾病之累。於是所能做的就是提供一些清華子弟的名單,供北京出版社編輯侯宇燕做約稿用。
最初的名單只是有限的幾十個,畢竟人海茫茫,有些清華的後代已移居海外。但是回應卻是積極的。往往是一個人被聯系上了,由此獲得的是一連串的人名單。潘光旦的女兒潘乃穆 、畢樹棠的兒子畢可松,都是其中積極的引線者。聯系的范圍像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寬,還有主動來電話的。正在大家為找不到錢端昇後代的音訊而一籌莫展時,卻接到他的兒子錢仲興主動打來的電話,從別人那兒知道這件事後,他表示他應該寫寫他父親了。
回憶是虔敬的,曾任北圖常務副館長的唐紹明回憶起曾在清華做過資深館員的父親唐貫方來,一寫再寫,一改就是好幾遍;而八十歲的楊起寫到自己身為作家、學者的父親楊振聲來,仍然流露出中科院院士一貫的嚴謹作風:每一遍的校樣他都一一過目。60多歲的浦江清之女浦漢明,人在外地,看到約稿信上的結稿日期是6月1日,為不耽誤發稿日程,親自趕火車,將手寫的稿子送到北京的編輯部。陳寅恪的子女寫了第一遍稿,被告知與所要不符時,立即寫了一篇極有資料價值的文章——《先父陳寅恪失明的過程》。
回憶同時又是集體性的。附在書中的很多珍貴照片,都是清華子弟從自家相簿中拿來的。趙訪熊先生與夫人王繁女士當年那張著名的婚紗照,一直放在趙家的桌子上,但是能登在書裡,卻多虧了知情人的提醒。一張放在書前頁的合影,是經由了潘光旦的女兒潘乃穆的指認纔一一確定身份的。
回憶父親,在每個清華子弟心中,有不同的理由。這理由在旅法畫家熊秉明先生那兒,是與一種道德力連在一起的。『我想起近代法國美術史家弗爾講到他父親時說的話:「是他在不自覺意識中教給我:在最深刻的政治和哲學的革命中,我們的道德力總是不變的,它永遠是它自己,變的只是托辭和目標。」我以為,在父親那裡,潛藏著這樣的道德力,但是我不願稱為「道德力」。它決非教條。它是尚未形成的信念,是一種存在的新鮮跳動的液體狀態,生命的活水。……我以為父親的道德力是這樣一種渾噩的、基本的、來自歷史長流的、難於命名的風。生命的真實在這一切之上,或者之下,平實而誠篤,剛健而從容,謙遜而磅礡地進行。』
這理由在王國維之子王登明那兒,則是一種最深刻的體認:『到了今天我自己已經成為老年的教師,也在培養研究生的情況下,再來看60年前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培養研究生的宗旨與方法,很多與今日的教育原則相符合,是當時培養人纔的楷范。』
■連接著共同的精神父親
說好是寫自己的父親,但是當作者們的稿子匯成一本書時,人們不難發現,每個人的記憶圖景裡又難免出現別人的父親。
『父親住在清華南院時和陳寅恪、朱自清、浦江清、楊振聲等教授經常來往。』俞平伯之子俞潤民的文章中,記載的就是其父俞平伯先生與朱自清先生交往的一段佳話。當時朱自清先生還屬單身,俞平伯先生就請他來家裡共餐。朱自清先生執意要付錢,俞平伯先生就把這份錢專意用到朱自清那份伙食上——『西郭移居鄰有德,南國共食水相忘。』 這首著名的《懷平伯》,就是朱自清感動之餘,為此事而寫的。朱自清先生留給浦江清之女浦漢明的最初印象是:『他個子不高,身材瘦削,面色略顯蒼白,嚴肅的目光透過鏡片射出來,令人產生記憶。』初到清華園,便與《背影》的作者不期而遇,清華園在幼時的浦漢明心中就成為一聲驚嘆:『清華真是一個好地方,剛到這裡就見到了一位真正的作家。』
詩人潘光旦也是清華園子弟提及最多的。周培源之女周如苹這樣追述:『在附近經常能看見潘光旦先生拄著雙拐走來走去的身影。那時總搞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用拐走路,常到他身後去找他另外那條腿。』李廣田的女兒說到潘光旦,總忘不了清華園雪後『怪獸』的足跡:『一邊是人腳,一邊是圓圓的,我們幾個小孩便跟蹤追擊,一追追到潘光旦先生家,原來是潘先生雪後散步,那圓圓的便是他的拐杖。』
因為父輩們的交往與友誼,他們得以認識更多清華園裡充滿人格力量的人,他們的筆觸無法移開,是因為這也是童年記憶的一部分,這些人構成了他們成長的共同的精神父親。
■舊時清華的人文地圖
『我和葛兆光談到小時候住在南院,但他並不知道清華還有一個南院。』這是《永遠的清華園》中王元化先生的一句話。這些清華園的子弟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所做的追憶,不僅復活了他們父輩的音容笑貌,無疑還拼接出舊時清華的一張人文地圖。
『抗戰以前,清華園主要有四片住宅區,一是北院,一是西院,一是舊南院(以前叫南院),一是新南院。舊南院的住戶,各個時代不同。』 唐貫方之子唐紹明的回憶文章讓我們觸摸到清華學人故居的氛圍。而對現今的清華學人來說,那已是逝去的風景。大部分已經殘破,還有的已更名,或者被改造。物是人非,記憶也難免有偏差,畢竟都是老人了。於是在王元化先生的文章中,會看到他與南院屋主的較勁。 『你知道唐貫方先生嗎?他住過這兒。』『沒有,唐貫方先生住南院。』『不,是住西院。』『不,是住南院。我以前在南院住過。』
而在唐貫方之子的文章中,這場爭執被三言兩語說得很清楚:『他(指王元化)住過的舊居其實就是我家舊居,從我記事起,這家就叫舊南院十二號,他記得是十四號。』
當年的這些院,是他們玩耍的地方,同時也是父輩們生活讀書的地方。歲月流逝,年華老去,他們都長到了當年父輩們的年紀,成長為著名的科學家、學者、大學教師,清華園當年的一草一木,一蟲一鳥,仍然歷歷在目。他們如今可以寫再嚴謹不過的文章,但是落筆寫到清華園,筆觸仍然會變得溫情脈脈。還有一些不善文字的人,也因為特定的記述對象,仿佛有了生花妙筆。清華園之美,在他們寫來,美在自然,美在童趣盎然,還美在有那麼多值得記取的人和事。於是用『俞大頭』、『王大頭』、『楊大頭』叫起俞潤民、王元化、楊振寧,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冒犯,反而是一種言語的地道。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畢樹棠先生那樣,一輩子不離開清華,做清華的『Watch man』,但清華園的童年生活帶給他們的暖意是永久的,這暖意正像宗璞先生文中所描繪的,『是從逝去了而深印在這片土地上的歲月來的,是從父母的根上來的,是從彌漫在水木清華間的一種文化精神的滋養和蔭庇來的。』
舊時清華的人文地圖,其實是一張彌漫著精神氣息的地圖,也是一張不該消逝的地圖。(文/孫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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