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騎着車要騎出校園門時,下意識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一望,我教過的那個班的教室玻璃窗前,擠滿了學生的面龐,他們正無聲地望着我。那一刻,眼淚真的掉了下來。
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歷史中有些年頭是很難忘記的,1978年就是其中的一個。那一年的初夏,一天中午,我到學校的傳達室接電話,那時我在那所中學裏已經教了四年書。不經意間看見電話機旁邊有一張當天的《北京日報》,報紙的下方登載着中央戲劇學院招生的啓事,因爲有中央戲劇學院這幾個字,一下子分外醒目。中央戲劇學院,它又招生了?我的腦海裏立刻出現12年前它招生時的情景,我走進它藏在棉花衚衕裏的校園,初試、複試、接到錄取通知書就要入學了,“文化大革命”降臨了……往事歷歷,彷彿離去的並不遙遠,就像在昨天剛剛發生的一樣。
放下電話,我趕緊拿起這張報紙仔細看了起來,中央戲劇學院這次招生的年齡範圍是18歲至31歲,那一年我正好31歲,也就是說如果再晚一年,我就被拒之門外了。它所設置的年齡範圍多麼好呀,恰恰把我們1966屆高中畢業的這最後一屆學生包括在內了。
我知道機會不可能像是夏日樹上開的花朵一樣,開完一朵接着還會有下一朵。
誰想到教育局通知,凡在校教師此次報考大學只能報考師範院校,其他類大學一律不準報考。這無疑給我當頭一棒。我已經報名並已經準備複習考中央戲劇學院了,況且這是我第二次考這所學院了。我向學校一再申明這個理由,和這個夢寐以求上戲劇學院“二進宮”的情結。但我又怕既然是教育局有規定,萬一考上了真的不讓上怎麼辦?我得做好另一手準備,便又同時報考北京師範大學,準備參加全國的大學高考。因爲它和中央戲劇學院的考試前後不在一個時間,我可以一身赴兩個考場。不過全國高考要考外語和數學(當時外語只做參考不算分),我得趕緊複習這兩門功課。當我報完師範大學的名之後,立刻跑到數學教研組,借來從初一到高三的所有數學書,然後跑回自己的辦公室,從初一的代數看起。真奇怪,雖然,我已經整整12年沒有摸這些數學書了,但它們對我並不那麼陌生,就好像會游泳的人,即使多年不下水,只要一下水,水依然對你親切,會託浮着你的身子像一條魚一樣遊動不止。我原來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消除了。中學階段打下的良好基礎幫助了我。不過一個半天,中午要吃飯的時候,我已經將初中三年的六本數學書全部看完了,我一下子對即將來臨的高考充滿了自信。
我先參加了中央戲劇學院的考試,考場設在鼓樓陰森森的門洞改造成的大房子裏,大白天的得亮着所有的燈。沒有一扇窗戶,只有一個大門敞開着。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鼓樓之外不遠處就是車水馬龍一片喧囂,彷彿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眼前這黑洞洞的門洞和一張張白刷刷的試卷。
全國統一高考是在一個多月之後,那天早晨,那麼多年齡和我相差無幾的人早早來到了考場,本該是好幾個大學都畢業的年齡了,卻纔開始要考大學,望着眼前密密麻麻一片有了皺紋、有了白髮的這一羣人,像是出巢的蜂羣在涌動着,讓人有一種悲壯或者是蒼涼的感覺。我才意識到該有多少人和我一樣錯過了十二年前考大學的青春季節。那天陽光燦爛,但那陽光畢竟已並不屬於我們。
十二年前,我們是被稱之爲“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的,現在,這太陽已經滑落在正午之後開始偏斜。而我們卻要和一臉陽光燦爛的年輕人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同時步入大學的門檻。我清楚地明白,我已經徹底地失去了青春。人也許在失去青春的時候纔會多少明白一些人生並懂得珍惜,青春時節往往只會揮霍。好不容易獲得的再一次考大學的機會,讓我珍惜,也讓我反思拋在身後的“文化大革命”那十年歲月,那時我們這一代人以現在年輕人無法想象的熱情乃至狂熱投入了這場葬送我們自己青春的“革命”之中。
在我最初進入戲劇學院上學的筆記本上,曾經記錄着丹納在《藝術哲學》中的一段話:“20年前轟動一時,今日只能叫觀衆打哈欠。某一支歌當年在所有的鋼琴上彈過,現在只顯得可笑、虛僞、乏味,所表現的是那種短時期的感情,只要風雲稍加變動就會消滅。它過時了,而我們還覺得奇怪,當年怎麼會欣賞這一類無聊的東西呢?”這段話很能夠代表當時我的思想和心情,只不過我們還沒有經過丹納說的二十年,而才只是十年的光景,就讓我們幡然省悟,並在青春走到了盡頭的時候趕上了一個偉大時代的變遷,應該說這是我們不幸中的萬幸。
我已經弄不清最後是不是區教育局網開一面,反正後來當中央戲劇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先到來的時候,學校同意我去報到。那一年大學入學時間很晚,到了11月的冬天,我便一直給學生上課到入學之前。記得上最後一節課時,學生們很安靜,從來沒有過的安靜。其實,在這所並不起眼的中學裏,大多數的學生並不愛上課,但那最後一節課,即使平常最調皮搗蛋的學生也格外守紀律。望着那一雙雙明澈如水的眼睛,我很感動,眼淚竟然在眼眶裏打轉。下課之後,我向老師們告別後,離開了這所熟悉了四年多的校園,當我騎着車要騎出校園門時,下意識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一望,我教過的那個班的教室玻璃窗前,擠滿了學生的面龐,他們正無聲地望着我。那一刻,眼淚真的掉了下來。
11月的寒風,正掠過北京的街頭。那是二十二年前1978年冬天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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