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賀我重回人間。 軍訓期間,寢室被臨時打亂了,跟一些以前不相熟的人住在一起。也許正是因爲不相熟罷,彼此的家鄉遠隔着十萬八千里,不知底細,也沒有共同的朋友,所以說起話來反倒比熟人更容易,而且也沒有中國特色的種種避諱。因了這份緣故,我這個愛聽故事的人在“臥談會”上着實有了一大筆收穫,放在心頭沉甸甸的,都是別人積壓了許多年的痛苦鬱悶。若是個缺心眼的,睡一覺起來興許就忘了,至多不過以爲春夢一場。偏我在這些“閒事”上記性出奇地好。故事雖然不是我親歷的,但是聽着那些加入了個人感情的表白,一個旁觀者心裏所受的煎熬,實在比早已舔淨傷口的當事人更來得厲害。十多天下來,烈日驕陽沒能熔化我,那些哽在嘆息裏的眼淚卻把我淹沒了。可惜又不能撕開胸膛,把這心裏的陰暗和潮溼晾乾風透。我現在終於懂得爲什麼說女人的眼淚就是地獄。我一向認爲自己是個倒黴蛋,此時方纔發現自己實在太過幸運,因爲我極少有把身邊倒黴的事看作不幸,更不會把不幸拴 在心上,日日擦拭。所以當軍訓結束時,我覺得自己是重回人間了。當然回來之後,又忍不住要拿地獄裏的故事來跟大家分享。 同樓的一個女孩(姑且就叫她A吧),非常的有名,幾乎人人都認得,因爲她除了有一副魔鬼的身材外,還有一張魔鬼的面孔。女生背後議論,總免不了爲這樣的組合扼腕嘆息。男生們則很喜歡跟在她身後,欣賞她曲線優美的背影。然而她並不知道這一點,只是看見他們當面的厭惡表情,因而自以爲很不受歡迎,性格難免就孤僻起來,終日落落寡和。我們雖然歸屬同一個連隊,又住在同一層,平時見面也只是擦肩而過,連點個頭都不能。我們這一層樓走廊的窗戶正對着男寢,因此女生們進出間都十二分的小心。只有A洗完澡後,就穿着內衣隨處走動。女生天性嫉妒,對她這樣明目張膽的炫耀極爲不滿,卻又不便當面去說,只好在臥談會上盡力折損一番:“她當這裏是沙灘啊!”有好心的:“萬一被對面男生看到怎麼辦?”也有刻薄的:“反正她平時被男生看的機會也不多,就讓她發泄好了。”還有像我這樣嘴上大方的:“沒關係,根本看不清臉嘛。他們也不知道看見的是誰,由他們去想入非非好了。”話是這樣說,但我對這個毫不相干的女生因此好奇起來,於是偷偷觀察她的言行,發現她在幾乎半裸地在走廊上行走時,總把頭垂得低低的,似乎也怕被人看到她的臉。因爲生理性別和心理性別的偏差,我完全無法體會女生古怪的心思,一個人獨自奇怪琢磨了好幾天後,終究不得不承認古龍先生的話“女人是不可理解的”。男生比女生實在要坦率得多,尤其在我這樣半個女生面前,更是敢於暴露自己的真實面目。一日,某個談得來的男生就問我:“你們寢室是不是住了一個美女?”我指了指鼻尖:“我啊!”他立刻把五官都撐成O形,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懷疑道:“你身材原來有這麼好嗎?倒是看不出來。”他探了半個身過來,賊兮兮地笑道:“都怪你平時衣服穿太多了。”我突然想到A,幾乎跳起來,大叫道: “你們看見了什麼!” “一個只穿內衣的美女。有很多人專門跑到我們這一層來看呢。不會……真是你吧?!”他艱難地嚥了口口水,屁股擡起,做出起跑的姿勢。直到我說“當然不是”,才安心落座,笑道:“我看也不像。那個美女到底是誰啊?”聽到他一口一個“美女”,想到A眼睛裏寂寞的表情,我心裏突然一陣發堵:“你們……沒看見她是誰?” 他遺憾地聳了聳肩:“有人聲稱愛上了她,特地拿瞭望遠鏡來想一睹廬山真面目。來了好幾次,但那個神祕美女一天到晚低着頭,根本看不清相貌。”我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回去後不久,就有一個室友又驚又憤地跑進來:“他們男生有望遠鏡!” 我奇怪自己還沒來得及宣佈這個爆炸性的新聞,她怎麼消息比我還靈通:“你怎麼知道?” 她用手比劃着:“我剛剛看見對面窗戶裏,眼睛上這麼大的兩個黑圈,難不成是眼鏡啊?而且他的手還這麼託着。”她氣急敗壞得有點語無倫次了,連聲罵“下流”。 另一個室友則要平靜得多:“反正除了‘她’之外,我們進出都很小心,他們看不到什麼的。” 我們都知道這個‘她’指的是A。但奇怪的是,幾天過後,她依然故我地在走廊上做內衣秀,只是把頭號垂得更低了。難道這麼多天她都沒有聽到一點關於男生樓裏的望遠鏡的風聲嗎?我實在忍不下去了,終於在一天傍晚叫住了她。以她和女生間淡漠的關係,我這一着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再加上我天生的高分貝,她猝不及防地擡起頭來看我。 那天的太陽特別好,桔紅的餘暉瀉在她驚愕的臉上。但這種驚愕的表情很快變成了驚恐,她扔下衣服,很快逃進了房間。我回頭的時候也看見了對面窗戶裏,眼睛上的那兩個黑圈。 “我本來是想提醒她的,誰知道……”我對自己的過失懊悔不已。 一個常被叫做“恐龍”的同學勸我:“這不關你的事。我想她早就知道男生有望遠鏡了。” 想起她總是低着頭的樣子,我突然記起《愛蓮者說》裏的一句“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無論是什麼樣的花,哪怕是像蓮花這樣孤高的花,也是希望用他人的眼睛來證實自己的美麗罷。她所驚恐並不是怕被人看見。她其實早已知道被人看見,卻依舊想用這種似乎可笑的方式展現自己的美麗。她怕的只不過是別人看見她時的表情和眼光。怕那種眼光裏的欣賞在轉瞬間變成了嘲笑。於是美麗瞬間也因嘲笑而重新變回了醜陋。 這件事情過後,她再沒有穿着內衣在走廊上出現過,對別人的態度更冷淡了幾分。而男生也再沒有向我打聽樓裏的“美女”。但他們仍舊喜歡悄悄地跟在她身後看她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