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對中國人而言,之前是思想、文化的遙遠橋頭堡,如今是可供消費的“新橋頭堡”。在中國,各類歐洲氣質、格調與生活方式包裝構成一幅“虛榮”的歐洲景象。面對撲面而來的“歐洲”,中國人在這股“虛榮”消費熱中應該思考的是,面對人家的優秀基因,我們如何重整文明記憶,重樹自尊。
你以爲的歐洲便是德國和法國,那是老歐洲。”2003年1月,拉姆斯菲爾德先生氣急敗壞地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中拋出此句讓整個歐洲都覺得刺耳的判斷。這樣的論斷,他的同胞亨利·基辛格先生在1970年也曾一語驚人:“歐洲?它的電話號碼是什麼?”
歐洲的電話號碼、語言和文化形態顯然仍不可能統一,但一個GDP總量超越美國的歐盟在今年5月1日後已經生成,一個日漸成熟的歐元區亦已良好運行3年。
在美國人尚在力圖以“對待伊拉克問題”爲由頭分割歐洲各國的立場,繼續以“美國精神”號召那些以英國爲首的“新歐洲”國家加入“美國夢”時,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傑里米·裏夫金(Jeremy Rifkin)正在催生一個“歐洲夢”的新觀點。
在其出版的新書《歐洲夢:歐洲未來景象正悄悄超越美國夢》中,他如此寫下:“美國精神正在讓人疲勞和日趨衰弱,一個新的‘歐洲夢’正在誕生。”
歐洲夢正在超越美國夢?
“有趣的是,迄今爲止,歐洲人沒有意識到在分享一個共同的夢想。”裏夫金教授說,“我寫這本書是希望歐洲脫離美國的陰影。歐洲已開始在全球化的世界中確立自己的地位,‘歐洲夢’是一種具有很大潛力的思想,在21世紀將成爲世界各國參照的新樣板。”
《紐約時報》對裏夫金不以爲然,他們專門刊文指出“這本書建立在兩個誇大的哈哈鏡前:一個鏡子是歐洲的美景,一個鏡子是美國的陋象”。可在今年7月,美國《NEWSWEEK》編髮了一組《全球最佳國家榜》的報道,對最適合天才發展的英國、女性的波蘭、藝術家的德國、軟件工程師的愛沙尼亞、音樂家的法國以及平等的丹麥、理想主義的荷蘭、教育強盛的芬蘭、生物科研的瑞典等歐洲國家都豔羨有加,而對美國的評價只是,“一個適合致富的國家”。
不管這種關於美國的評價是否準確,但相信會得到20多年前的中國人的支持。中國在上世紀80年代告別尼克松所說的“貧窮而荒謬的年代”後,太平洋彼岸那個形象依稀模糊的美國第一次向中國人示範了財富、自由和一個關於這個世界需要新秩序的偉大教義。作家們是比較早造訪新大陸的非官方人士,他們幾乎每個人都必然要留下的那些“遊記類”驚豔文字直到今天看來都還足以令人浮想聯翩。而那些後來被濃縮進王啓民粗糙故事裏的關於個人奮鬥和“美國夢”的勵志寓言,幾乎激勵了整整一代人。
或許可以用來證明美國思維對中國人的深遠影響力,很多1980年代可以成段背誦《光榮與夢想》或《教父》中白蘭度臺詞的美國Fans今天似乎移情別戀,開始對歐洲有了更多的認同——而這一點,恰恰與這本美國雜誌的觀點相吻合。
《NEWSWEEK》深刻地反思着美國式的國家經營模式,它寫道:“即便是冰島這樣的國家,也並不是單單對全世界賣他們的魚,他們還在銷售一種可持續的漁業管理模式。”《NEWSWEEK》在考量了多項國家發展數據後,認爲北歐國家(芬蘭、瑞典、挪威、丹麥和冰島)值得“閃耀全球”。
這種對北歐國家的讚譽,正好印證了丘吉爾當年就作出的判斷——“世人以羨慕的,甚至是寬慰的目光注視着斯堪的納維亞,這三個國家無需犧牲自己的主權就能按照他們的思想、經濟實踐和健康的生活方式結合成一體。從這樣的源泉,也許會給全人類帶來新的、更加光明的機會。”——雖然這只是他獲得了1953年諾貝爾文學獎,在頒獎禮中所作的讚譽之辭。
中國學者同樣看到了歐洲話語力量的增大和作爲“軟權力”的歐元的威力,“歐元的到來將是美國與歐洲關係的分水嶺,歐洲貨幣聯盟的到來,歐洲中央銀行將要分享美聯儲的部分權力。美國貨幣支配地位的喪失,實際上標誌着大國權力的衰敗。”學者史志欽認爲,他曾寫下一篇專述歐元、美元與歐美關係的文章。伴隨着歐洲遊業務的開放和急速增長,頗有商業遠見的中國銀行推出了一項名爲“長城·歐元卡”的信用卡業務,期待中國遊客在歐洲消費時刷的是歐元,結賬的是銀行統一匯率的人民幣。
無論是“美國夢”還是“歐洲夢”,這兩種美景,對於中國人來說,還不如“中國夢”來得更爲真切。但“歐洲夢”的圖景與中國在今年主力倡導的“和平崛起”論不無基本價值互通之處,正如裏夫金教授所言,“‘歐洲夢’的基礎是尋求和平和消除衝突,使世界在和平協調的氣氛中得到發展。”在這個世界上出現的第一個跨國空間,它在倡導轄下的任何國家都不會生存在孤立之中。
新歐洲,老歐洲
“多麼奇妙的地方!不必走出巴黎,/就在皇宮劇院中,竟有中國女優:/一支來自北京的樂隊,/響亮而誇張地,演奏着……/如此巴黎的人們,在自家的門口,/拿着手杖就能到達廣東。”——如果你以爲那“北京的樂隊”指的是“女子十二樂坊”,那你就犯了200多年的謬誤。這首描述“中國浴場生活”和“中國熱”的巴黎風俗詩寫於1792年!
根據法國人Muriel D巘rie的《法國—中國:兩個世界的碰撞》一書記載,18世紀法國的中國熱,那時的法國人醉心於所有的“中國貨”。3個世紀後,中國人對法國產品的迷戀同樣顯露得相當透徹:巴黎老佛爺百貨公司成爲每個到達巴黎的中國遊客眼前的“奇妙的地方”;深圳有座小一號的巴黎鐵塔;法式公寓與仿“凱旋門”構造的建築風格在全國房地產都正在“勾勒”;女人手上掛着LV皮紋皮包,身上滿是香奈爾5號的香水味道;男人則穿着皮爾·卡丹的皮鞋,繫着法國鱷魚的皮帶,手上持着一杯軒尼詩紅酒,有板有眼地學着搖搖晃晃。
今年9月後,一個參加了歐洲遊的旅遊者這樣興奮地告訴他的朋友說:“歐洲的大門一打開,它就像一座寶藏般令人沉醉。”在歐盟國家旅遊對中國開放後,歐洲在國人眼中成爲一個“國家”,在廣州的一些經營歐洲遊業務的旅行社推介資料上,不用1萬元就能帶你從德國游到奧地利荷蘭比利時直達法國甚至意大利。
這僅僅是在旅遊方面,中國對歐洲的一個“狼吞虎嚥”現實。這讓人想起當年那些歐洲傳教士來到中國時的興奮,“實際上,我來這兒尋找的既不是歐洲,也不是中國,而是一種對中國的看法。我抓住了它,狼吞虎嚥。”1911年的一天裏,尋訪中國的法國詩人謝閣蘭(Victor Segalen),在他給故鄉朋友的信中這樣解釋道。
拉姆斯菲爾德的“老歐洲”和“新歐洲”的政治問題劃分方式,對中國人來說,更容易理解成爲社會文化和生活風尚的區分方式。中國人似乎在急不可待、急速地感受着龐大的歐洲,不管是“新歐洲”還是“老歐洲”。
“老歐洲”消費的是偉大傳統。在我們的調查中,“古典”仍然是中國被調查者最爲直接印象的歐洲聯想詞語;神祕而富有神話傳說色彩的城堡、波爾多莊園酒窖裏的佳釀、維也納的新年音樂會、環法單車賽中的田園風光、引擎性能與乘坐感受口碑如一的德國汽車……均是國人樂於接受的“老歐洲”。
有趣的是,德國語言協會在一年一度的評選當年最有代表性詞彙的民意測驗中,把“老歐洲”選爲2003年度詞彙。他們認爲“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詞,因爲它在跨越國界後有了新的意思”。
消費“新歐洲”變成更爲龐大的現代態度。北歐生活的慢悠,南歐生活的懶散都正在成爲中國人的享受參照;歐洲設計師帶來的浦東機場、中央電視臺Z形新大樓和2008北京奧運的主運動場鳥巢都正在改寫着中國的城市天際線;在今年9月,F1也極速地駛入中國。有傳聞,最近一個叫郭傑的福建人正在謀劃購下“美洲虎”車隊,改頭換面爲“中國車隊”,在明年,中國人可能以參與遊戲者的身份,真正消受F1這個歐洲最消耗資本的金錢遊戲。
事實上,不管如何劃分新老歐洲,在中國都有捧場客。正如消費他國的產品熱常常建立在文化崇拜與消費虛榮心上,我們的社會正在發生着什麼?
消費歐洲的虛榮心
“歐洲免稅商店和商業步行街是奢侈品的驗屍房。它們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它們像在恐怖片中那樣層出不窮。千篇一律的商品氾濫,人們卻美其名曰高雅和別緻。”德國《明鏡》專欄作家漢斯·馬格奴斯·恩森貝格對歐式“高雅和別緻”作出的註解顯然頗爲尖刻,但事實上,旅歐的中國人,全在這些奢侈品驗屍房內樂不思蜀。第一個不可迴避的事實便是,中國人在消費歐洲中與奢侈心理直接掛鉤的現實。
“走在衡山路上,或者坐在衡山路上的酒吧裏,你就等於走在了巴黎香榭麗舍大道上,就等於坐在了倫敦或歐洲隨便某個地方的酒吧裏?”文化學者包亞明這樣描述他所在的上海正在發生的酒吧情調指向。這種情調追求放諸全國同樣適用,那些裝飾繁複、金碧輝煌、咄咄逼人的歐派景象正在那些別墅、歐派家居店和消費場所中如火如荼地演繹着。
我們也許是時候提醒這種片面的虛榮心帶來的負面效應了,就像梵高的弟弟提奧,在梵高剛到巴黎的時候告誡他的那樣——“巴黎是個非常奇怪的城市,除非你殺掉你自己,否則你就呆不下去。”提奧解釋說:“巴黎不把你身上的最後一滴油耗盡,你是別想成功的。”梵高後來並沒有在巴黎瘋掉。
描繪“兩個世界的碰撞”的D巘rie這樣輕描淡寫地寫道:“在中國人嚮往奢華和過分講究生活的時候,法國人則向中國學習簡單自然的生活。”生活經濟成本上來看,在中國人花費着鉅額的資金來購置瑞士鐘錶、德國汽車、法國香水和意大利皮具的時候,歐洲人卻只是在蒐集“那種用稻草、竹子和燈草紙做成的藝術品”。
保守論者認爲,歐洲好感遠超美日的現狀,是國人對國際時局中的歐洲的判斷,也是在尋求仇日反美心態之外的心理平衡;文明論者認爲,我們在消費歐洲中得到的啓示應該是,我們如何對失去的文明記憶與傳統重新拾回信心;而生活享受主義者卻認爲,歐洲好感源自那種貴族精神和與生俱來的格調生活。正如那個被視爲對世界作出傑出文明貢獻的“英國下午茶”被用來區分淑女及社交禮儀一樣;亦正如連大文豪馬克·吐溫都覺得莫名的那句——“英國人的確打心眼兒裏熱愛貴族”。歐洲,如今也幾乎成爲中國人打心眼兒裏的熱愛?
在《來自地球的信》中,馬克·吐溫先生有此一句——“我在植物園見過一隻貓,它虛榮得要命,居然以跟大象的私交爲榮,我真爲它害臊”。這值得我們同感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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