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4名學生無辜被捕。當4名真凶被抓獲時,4少年仍未解除取保候審,之前已在當地看守所被關押百餘天。目前,4少年中三人恢復學業,一人棄學,後遺癥還未結束,因刑訊逼供引發的思考也將繼續。
這是一樁『罕見』的冤假錯案,以至於安徽省有關部門通報全省稱四名無辜者在一起案件中同時被當作犯罪嫌疑人錯誤拘捕,在全國尚屬首例』。 這起錯案的產生不乏『偶然』之處,但似乎完全可以避免,正因諸多環節存在的違法、違紀辦案現象,最終釀成了這場悲劇。而四名無辜少年的人生軌道也由此改變。
2007年8月30日,44歲的焦來平和51歲的王本月來到安徽省巢湖市居巢區人民檢察院,為自己被錯捕的4個孩子討說法,並要求依法追究有關責任人的刑事責任。
2005年9月2日,張福、張文、焦平、王豪(均為化名)4名學生被無辜卷入了一起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案件。被抓時,4名少年中的一人剛領到安徽省某職業技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另一人是巢湖市某中專學校的學生,還有兩人剛上高二纔兩天。4人中年齡最大的剛滿18歲,最小的纔16歲。
當4名真凶於2006年1月下旬被抓獲時,4名少年仍未解除取保候審,之前已在當地看守所被關押百餘天。這起被稱為『在全國尚屬首例』的錯案,引起社會各界的強烈關注。
目前,4名少年中有三人恢復學業,一人棄學,這一錯捕事件在他們身上留下的後遺癥還未結束。與此同時,因刑訊逼供引發的思考也將繼續。
一個蝦籠引發的錯案
2005年9月2日凌晨5時許,57歲的巢湖市居巢區半湯街道巨嶂村村民劉之華,來到離家不遠的巢湖市政府前面的水塘邊起蝦籠。正巧那天早上,張福、張文兩兄弟的母親陳觀霞來水塘洗衣服,看見了躺倒在地的劉之華。『我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目睹的這一幕竟會牽連到我的孩子。』2007年8月29日下午,陳觀霞站在水塘邊神情落寞地說。
陳觀霞回憶,2005年9月2日早上5時40分左右,她像往常一樣來到水塘邊洗衣服,『我一來就看到他躺在地上,還有人打了110和救護車的電話。』陳觀霞說,她並沒有看到劉之華是如何倒地的。但另一名目擊證人李良秀卻向警方提供了更多的情況,她在接受調查時稱,自己看到了4名小青年在毆打劉之華,隨後,她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劉的家人。
劉之華的家人趕到現場後,立即將他送到了當地醫院進行搶救,5天後,劉之華死亡。
警方確定犯罪嫌疑人是4名小青年後,9月8日,居巢區一居民到辦案部門反映,該案可能是其鄰居張佑龍家的兩個兒子乾的,劉之華遇害前一晚,張佑龍的母親曾尋找4名少年。很快,李福等4人被警方帶走問訊。
2006年1月19日至22日,打傷劉之華的真凶王偉、劉雷、嚴磊等4人陸續被抓獲。那天凌晨發生的一幕得以揭開。原來,租住在案發現場附近的王偉等4人,9月1日晚為房某過18歲生日,4人飲酒至次日凌晨後出去跑步鍛煉,在行至市政府水塘邊時,4人想下塘洗澡,卻與當時在起蝦籠的劉之華發生口角,最後導致悲劇的發生。目前,涉案4人已有3人被判刑,另一人因沒有參與打人被無罪釋放。
『現在這種用來抓蝦子的蝦籠已經很少見了。』陳觀霞拿起身旁的一個魚籠比劃著說,『比這個長一點,大概有一米多長。』沒有人會想到,一個蝦籠會引發一場血案,更上演了一宗『全國尚屬首例』的錯案,並衍生出一連串連鎖反應。
不堪回首的『招供』經歷
2005年9月8日,劉之華死亡的第二天,當地居民李董(化名)到公安部門反映,該案可能是其鄰居張佑龍家的小孩乾的,李董還反映,在劉之華被打的頭天晚上,張佑龍的媽媽在找張福、張文和焦平等4個孩子,這一舉報信息後來成為辦案部門『破案』的『突破口』,也就是在接到這一舉報信息的第三天,張福等4人相繼被刑拘。
陳觀霞在回憶張文兄弟被抓的情景時說,當時警察來家裡找孩子時,『我還以為是來吃飯的呢』。兩年前,張佑龍和妻子陳觀霞在市政府附近開了一家飯館,張文兄弟被抓以後,飯館生意一落千丈,最後只能關門,『知道你家孩子殺了人,誰還敢上你這來吃飯呢。』陳觀霞說。
辦案民警在陳觀霞的帶領下,在巢湖電大籃球場找到了張福,隨後,又把剛放學回家的張文一起帶上警車。隨後,王豪和焦平也被先後『抓獲』。
盡管張文不願意再在記者面前提及在看守所的經歷,但一份由他口述的文字材料,對當時的情況有了一個清晰的描述。張文說,當天下午自己被帶到公安局後,下午5時多開始被提審,『他們講是我乾的,我說我沒乾,就有人衝過來抓我頭發,還有人打了我一個耳光。』到11日晚上提審時,『有人把我按在牆上,』他提出要看另外三人的口供,『誰知那個人衝過來打我嘴巴。』
張文說,在經過了幾天幾夜沒合眼的審訊後,由於心裡害怕,他開始瞎編,『我講的大概跟現場情況不符合,審我的人就開始提示我,我根據他的提示一步步地編了事情的經過。』9月12日早晨,張文被送到含山看守所,10月26日,又被人從含山看守所帶到巢湖的公安機關,這一次連續審了4天4夜,其中有一天,他一早就被銬上靠牆站著,一直站到晚上,『兩條腿都站腫了』。
在回憶自己『招供』的經過時,4名學生中年齡最大的王豪說,為了不讓父母受牽連,他只好編了一個故事:他們9月1日在外面上了一夜的網,第二天早上到姨媽家去,路過市政府池塘的時候,4個人下去洗澡,把劉之華的蝦籠碰倒了,之後,與劉之華發生衝突……在編口供時,王豪說自己穿褲頭下水時,其中一名辦案人員說,『證人說你們沒有穿褲頭』,王豪又改口說,是光著身子下去洗澡的。
錯批錯捕案的出臺
安徽省公安廳後來作出的統計數據顯示,王海燕、劉偉等辦案民警進行調查時,在4名學生被刑拘期間,共對王豪審訊14次,10次作有罪供述,4次作無罪供述;對張文審訊14次,3次作有罪供述,11次作無罪供述;對焦平審訊8次,2次作有罪供述,6次作無罪供述;對張福審訊9次,3次作有罪供述,6次作無罪供述。
檢察機關經過對4名犯罪嫌疑人提審後發現,4人都認為自己所作的所謂『有罪供述』,是聽到別人議論以及在公安機關偵查人員的逼供誘供提示下編造的。
2005年10月17日,居巢區檢察院果斷作出了不批准逮捕的決定。但最終,基層單位仍沒能抵抗住來自上級部門的高壓。
從2005年10月21日批准逮捕到12月15日,公安機關繼續對4名學生開展了包括技偵、測謊等偵查工作,但還是無法把證據鏈不足的硬傷抹平,只好對4名『犯罪嫌疑人』實施取保候審。
從2005年9月9日被帶到公安機關接受調查開始,到同年12月15日、12月19日辦理取保候審時止,張福、焦平一共在幾個看守所呆了98天,張文和王豪則呆了102天。
當4名真凶在2006年1月19日至22日被抓獲時,張福等4人的取保候審仍未解除。直到2006年1月23日,4名無辜的學生纔終於被解除了取保候審。
在總結該錯案的教訓時,安徽省公安廳通報中列出了3點:其一,先入為主,急功近利,對4名學生的家人證實案發當晚,4人均在家中睡覺的事實不予正視,反而認為全部是謊話;其二,證據意識不強,對證據之間的矛盾點視而不見。檢察機關在審查批捕時提出了8個方面的問題,辦案單位對這些問題卻沒有認真核實調查,導致這起錯案沒有及時得到糾正;其三,工作粗枝大葉,調查走訪不深入,4名真凶就租住在案發現場的附近,9月2日下午,4人退租搬走的信息沒有引起辦案民警的注意。
兩名民警被起訴
2007年8月29日,剛剛從黃山工地上回到巢湖的張佑龍和焦來平,又在為幾個孩子操心了。
張佑龍是張福、張文的父親,焦來平則是焦平的父親,另一當事學生王豪的父親是王本月。四名當事學生為親戚關系,其中,張佑龍與焦平的母親是親兄妹,陳觀霞與王本月的妻子是姐妹。
張佑龍的家在離巢湖市不遠的半湯鎮。已經棄學的張文極不情願地見了記者一面。但對於錯捕事件,張文表示不願意再提及。陳觀霞說,這幾個孩子被傷得太深了,一說這事他們就發脾氣。
事實上,自從兩個孩子從看守所出來以後,張佑龍就一直在上訪,『他們太冤了,一定要為孩子討個說法。』張佑龍和他的兩名親戚請人代寫了申訴材料,遞交當地政法委、公安局、檢察院等部門。『我們的申訴在好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結果。』張佑龍說。
但事情很快起了戲劇性變化。媒體對這起錯捕事件的報道,引起了安徽省公安廳的高度重視。2006年4月20日,安徽省公安廳向全省發出通報,公布了案件調查情況。
張佑龍說,經過反復協商,他和另外兩名親戚在『「902」賠償協議』書上簽了字,居巢區公安分局在2006年8月19日雙方簽字以後,付給每名受害學生6萬元賠償金。
居巢區公安分局承認,焦平、張福、張文、王豪等4人被錯抓錯捕,對其本人及家人身體精神造成了傷害。
作為這一事件的延續,2007年3月8日,負責辦理此案的兩名民警王海燕(原巢湖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一大隊教導員)、劉偉(原居巢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一中隊副中隊長)被含山縣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含山縣人民法院對兩人分別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兩年和免予刑事處罰。
8月29日下午,記者來到居巢區公安分局采訪,該局一位姓戴的局長婉拒了記者的提問。但此前該局工作人員在接受某電視臺采訪時曾表示,『我們有這個能力去糾正自己的錯誤』。
當天下午,記者來到居巢區人民檢察院檢察長辦公室要求采訪。當記者說明來意後,檢察長拒絕了采訪。
因為不滿意有關部門對此案的處理結果,8月30日,焦來平、王本月將一份要求依法追究錯誤批捕4名學生相關責任人刑事責任的『請求書』,送到了巢湖市居巢區政法委、巢湖市檢察院和居巢區檢察院。
截至記者發稿,相關部門尚未作明確答復。
錯捕案的 『後遺癥』
雖然事情已過去兩年,但錯捕事件帶給張家的影響仍在持續。張文被抓前被錄取到某職業學校,被釋放回家後,張文放棄學業,選擇去一家理發店當學徒。張福就讀中專的輔導員在6月29日打電話給張佑龍,稱張福的成績沒有通過,學校建議其退學。
同樣的影響發生在另外兩名少年身上。曾在安徽省青少年田徑錦標賽長跑項目上獲得過第一名的好成績的焦平,由於中斷3個多月的鍛煉,身體素質已明顯下降。父親焦來平說,兒子現在根本無法恢復以前的狀態和水平,『要想再有更好的發展基本上不可能了』。而且原來焦平的文化成績還可以,現在卻無法跟上班。
『如果沒有出這個事,王豪現在已經是大一的學生了。』王本月說,被關3個多月後,本已經讀到高二的王豪只能從高一重新讀起,但成績明顯沒有以前好了。
『這都是些看得見的變化,更多的是看不見的變化』,張佑龍說,兩個兒子從看守所出來以後,整個人都變了,『他們現在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會再忍讓了』。在張佑龍的印象中,張福、張文兄弟在出事以前,性情都比較溫和,處事也很冷靜,但從看守所出來以後,張文在外面打架斗毆的事情已經不止一次發生。
『我最擔心的是,孩子會不會真正走上犯罪道路。』張佑龍說。
和張佑龍一樣,焦來平也對兒子焦平現在的消極表現頗感擔懮。因為焦平說過這樣的話:『我恨透了這個世界,它造就了我,又毀了我,還不如當初不要造就我。我的前途,我的夢想,都已化為泡影……』
專家說法
錯案的陰影難消除
全國律協未成年人保護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孔維釗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902』錯案事件的發生已經產生了一系列的後遺癥。孔維釗說,對當事學生來說,最大的傷害不是來自身體上所受到的痛苦折磨,而是心靈上的重創,價值觀、人生觀的變化。那100多天的經歷,會在他們身上長久保持一種陰影,揮之不去。
『從本案的另一個當事方來說,辦案警察搞刑訊逼供,既有其自身的原因,也有現實的原因。』孔維釗說,按理講,警察應是獨立辦案,但在現實中很難做到,行政乾預、領導乾預等現象的存在,讓辦案民警承受著辦案以外的壓力,所以亟需從根本上解決造成錯案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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