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漢語詞典》對“大師”一詞的解釋是:“在學問或藝術上有很深的造詣,爲大家所尊崇的人。”大師是一個互動性、接受性的存在,單有高深的學問而無衆人的尊崇,難以稱得上是大師。
大師需要公認,而非自我命名,也不是少數人圈定的名單。大師代表了頂端的學術成績,體現了永恆的人格魅力。大師沒有固定的衡量標準,因爲大師的學術高度是由大師自己創造的。大師既是深厚傳統的集大成者,又是開一代風氣的先行者。我們尊崇大師,不是因爲他終結了真理,而是他開啓了通往真理之門。大師並不壟斷話語權,因爲大師並不代替任何人發言,他站在學術殿堂的頂層,露出寬厚的笑容。他在召喚,而非阻攔。大師的產生需要深遠的文化積累和卓爾不羣的個性體現。大師的對立面是平庸和浮躁。大師永遠是沉靜、從容的,從不隨波逐流、人云亦云。大師所代表的不僅僅是學術、思想或文藝等某一領域的輝煌,更重要的是,他以博大的學識、豐饒的心靈和不朽的經典向人們展示了什麼纔是真正的偉大作品。大師那種宏大的精神氣象讓我們心懷敬畏。一個沒有大師的時代並不可悲,可悲的是缺乏對大師的尊崇。精通梵語、吠陀語、巴利語、吐火羅語的季羨林憑藉其在語言學、印度學、歷史學、宗教學等方面的學術建樹,而受到學術界內外的普遍尊敬。在“國學熱”高溫不下的今天,季羨林更被尊稱爲“國學大師”。對此,季羨林並不領情,專門撰文辭“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和“國寶”的稱號。這體現了大家的謙卑情懷。在此之前,有人(如學者葛劍雄)對尊季羨林爲“國學大師”提出異議,主要理由是季羨林的主要學術成績在印度學、語言學等領域,雖然他對於中國傳統文化也頗有研究,但畢竟不是其“拿手好戲”。這一觀點雖然有過於挑剔之嫌,但是,卻得到了季羨林本人的認同:“談到國學基礎,我從小學起就讀經書、古文、詩詞。對一些重要的經典著作有所涉獵。但是我對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功夫,因爲我從來沒想成爲一個國學家。後來專治其他的學術,浸淫其中,樂不可支。”(季羨林:《閱世心語》)季羨林所說的“其他的學術”是指中國傳統文化以外的印度古代語言、佛教史、中印文化交流史等學問。這是他的看家本事,也是他人無可企及的學術巔峯。至於國學,實在不是季羨林老先生的強項,儘管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發表了很多意見,並且發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美好預言。用國學來描述季羨林的學術成就是一種常識錯誤,掩飾和忽略了季羨林先生的真學問。“臨清之學,不以傳統小學之文字訓詁入,而以異域之古文字、稀有文字立,故能獨得國際東方顯學之專學絕域之入室門徑。”(劉夢溪:《學術思想與人物》)
何謂“國學”?國學是一個國家的固有文化,是最具原創性和根本性的學問。章太炎把國學看成是立國之本,斷言“故今日國學之無人興起,即將影響於國家之存滅。”(章太炎:《國學講習會序》)國學是傳統文化的源頭和主幹部分,國學的虛空和脆弱必然會動搖一個國家的精神根基。但是,知識的建構和文化演進是一個十分複雜的過程,如果排斥對外來文化的吸收,純粹的國學也就失去了生命力。錢穆先生說:“學術本無國界。‘國學’一名,前既無成,將來亦恐不立。特爲一時代的名詞,其範圍所及,何者應列國學,何者則否,實則判斷。”(錢穆:《國學概論·序言》)可見,要想清晰地界定國學的概念和範圍是很困難的。1925年,清華學校建立國學研究院,吳宓任研究院籌備主任,聘請王國維、梁啓超、趙元任、陳寅恪爲研究院導師。其章程宗旨爲“本院以研究高深學術,造就專門人才”,“其目的專在養成下列兩項人才:(一)著書爲畢生事業者。(二)各種學校之國學教師。”在其《研究院章程緣起》中說:“學問者一無窮之事業也。其在人類,則與人類相始終;在國民,則與一國相始終;在個人,則與其一身相始終。”清華國學研究院並不像時下的“國學教室”、“大師班”那樣有着急迫的功利心態。無論是國學的復興還是“國學大師”的造就,都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劉夢溪先生說:“國學這一概念是有侷限的,我們使用的時候,需要小心小心,切不可你也國學,我也國學,大家彼此一下子熱起來。更不要花費心思去選舉‘國學大師’。”(劉夢溪:《大師與傳統》)所謂的“國學熱”實質上是市場經濟語境下的一種功利選擇,而非真正的學術自覺。讓孩子從小讀經、用孔孟之道建設和諧社會、用孫子兵法管理企業,都是對傳統文化的一種扭曲和肢解。在大師缺席的時代,飢不擇食的大衆被易中天、于丹們的娛樂化解說所迷惑。國學成了謀取商業利益和虛名的大蛋糕。殊不知,大師是教授中的教授,學者中的學者,絕非那些一知半解的冒牌教授所能夠扮演的。時下中國大學的教授、博導之類的頭銜太氾濫,而膚淺的媒體更是與名不副實的學者一拍即合。與對這些注水的泡沫學術的盲目追隨相比,尊季羨林先生爲“國學大師”雖然有些錯位,但畢竟是愛屋及烏,說起來也算靠譜,不必過於挑剔了。(丁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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