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歲的宋留成風塵僕僕地從鄂西山區的遠安縣城趕到北京,帶來他花了40天時間寫成的《博士姐妹》的書稿。
“我這輩子都是爲兩個女兒活着的。爲了她們,我放棄了讀研究生,放棄了專業,我一分錢也不敢亂花……”一臉滄桑的宋留成毫不掩飾地對記者講述着他爲兩個女兒做出的犧牲,“不過,一個土碩士換兩個洋博士,值了!”宋留成頗爲得意地補充道。
“3年前,我的大女兒宋夢禮從北京師範大學取得碩士學位證書後,得到了美國密歇根大學的全額獎學金,我從縣城趕到北京的機場,送她到美國攻讀教育管理博士學位。兩年前,小女兒宋學達從中國人民大學取得碩士學位證書後,得到了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去攻讀經濟學博士學位,我再一次到北京把她也送上了飛往大洋彼岸的飛機。
“當我從北京送走女兒回到縣城時,每次都有許多人向我祝賀,但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縈繞我腦際的不是對美好未來的憧憬,而是在首都國際機場大廳裏女兒獨自推着行李車遠去的背影,她們那種傷感、無助的神態,無情地咬噬着我的心。10多年前,當她們先後考上大學,離開偏僻的山區到了大都市時,我也曾有過這種牽腸掛肚的感覺。不過,想到自己20年來苦心孤詣地爲兩個女兒設計的‘自然教育’終有成果時,我還是聊以自慰的。”
宋留成詼諧地笑笑,“我本想把女兒推出山溝溝,一不留神推過了,推出了國門。”
宋留成60年代初從河南農村考上西安交大,學的是計算機裝置與製造專業,4年後趕上“文革”,70年代初被分配到地處鄂西山區的一家三線企業,工廠在離縣城20公里外的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溝裏。妻子是他在河南老家的同學,婚後來到這小山溝當了廠子弟學校的老師,兩個女兒也先後出生在這裏。
宋留成是本分人,但山溝裏學校的師資和教育水平極差,爲了女兒的前途,他很想調離山溝。1978年恢復研究生考試,雖然那時他已經33歲,但想到這是讓孩子離開山溝的一個機會,於是就到縣城報了名。不過,最終他爲了女兒放棄了考研。
“在大學時我的成績非常優秀,我相信自己的功底,我的母校西安交大的一位老師還給我寄來了一套當時最新的專業書,只要認真準備,我想考取應該不成問題。但妻子卻不同意我考研究生,認爲山區教育條件本來就差,如果我走了,把兩個女兒扔給她,會有很多困難,對她們的成長不利。但我還是不甘心,一天我們又在討論這個問題,4歲多的大女兒夢禮插了一句:‘爸,你走了,你不管我們了。’一句話說得我鼻子酸酸的,眼淚頓時流了下來。我當即就做出決定,放棄考研究生,也不管倆女兒聽懂聽不懂,我說,‘我出不去了,但一定把你們送出山溝上大學。’
“既然放棄了考研,只有靠自己的力量離開山溝。爲此我又做出了第二個重要決定,放棄已經從事8年的技術工作,到學校去當老師。這一方面是考慮到學校更有利於孩子的培養,同時還寄希望於到學校或許有調到縣城的機會。雖然那縣城被戲謔爲“七十(其實)一座樓,九十(就是)一條街”,在別人眼裏挺可笑,但我卻認爲山溝閉塞,對孩子的視野和思維是限制,縣城的教育條件比山溝好,能讓女兒見見世面。”
宋留成雖然改行當了老師,但他對學校教育的現狀很不滿。沉重的學習負擔,枯燥的重複訓練,生硬的知識灌輸以及專制的教學管理,在他眼裏是一種可怕的畸形教育。爲了保護女兒不受或少受這種畸形教育的傷害,從1979年開始,他以她們作爲試驗對象,採取了一套有悖於現行教育觀念的“自然教育”的方式。他的“自然教育”,是相對於以老師向學生傳授知識爲主要教學形式的傳統教學方法而言的,倡導對孩子的教育應當是自然的、和諧的;孩子的學習應當是自由的、自主的;孩子的發展應當是全面的、均衡的。
爲了培養女兒的思維能力,他採取了前瞻性的教育方法。“在她們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讓她們瞭解微積分的知識。我用棍子在地上畫了一道長長的弧線,然後問:‘這條線是直的還是彎曲的?’她們答‘是彎的。’接着我用樹枝把線分成很短的許多小段,然後只留下一段,把其餘的全抹掉,又問‘現在這條線是直的還是彎曲的?’她們認真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說‘是直的’。於是我說,把一條長的彎曲的線細分成許多很短的線,每一小段就變成了直的,這就叫做微分,微就是細小的意思,所以微分也就是細分。反過來,把許許多多直的小段接在一起也可以變成彎曲的一條長線,這叫做積分。將來你們上了大學就會學到微分和積分,你們看,大學的課是不是很簡單?
“我們散步時看到一個磚砌的拱形門,我說‘這個拱形門上就有我上次說的微分和積分’。夢禮看了一會兒就高興地說:‘把磚一塊一塊地拆下來叫微分,把磚一塊一塊地砌上去叫積分。’我開玩笑說:‘夢禮現在就可以上大學了。’我還用教室和大禮堂的座位來講座標系的概念,用測算池塘裏的魚做例子介紹古典概率論。我認爲,較早地讓孩子接受更高層次東西,不僅有利於孩子以後的學習,更重要的是可以培養孩子思維的廣闊性以及對事物本質性的理解和認識,還可以排除接受新知識的心理障礙。當然,我給女兒講這些前瞻性的知識時,是讓她們像聽故事做遊戲一樣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下接受的。”
在女兒上小學、中學期間,宋留成經常鼓勵她們“逃學”在家自學,致使她們在小學的5年中,有一半時間是在家自學的。上中學時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似的“逃學”,甚至在高三即將高考這一“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兩個女兒仍舊“逃學”。
此間,宋留成一直在實施他的“自然教育”,爲了使女兒能夠心胸寬廣、思維開闊,他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他讓女兒除高考外平時不理會考試成績,不受教科書的束縛而博覽羣書,鼓勵女兒發展廣泛的興趣和愛好,並創造一切機會鍛鍊她們獨立行事的能力,如安排自己的生活,制訂自己的學習計劃,即使像高考填報志願、考研、出國這樣重大的事,也都是她們自己決定的,他只是提供一些必要的信息和參考意見。
宋留成說:“我對她們的學習很少過問,並且很明確地告訴她們,期末考及格就行。整個小學階段,夢禮課外用於課本知識學習的時間很少,但她學習非常認真,學習時特別專心。比如數學,每做一個題目她都會認真分析,直到真正懂了爲止。其實小學就那麼一點東西,如果每個題都真懂了,而不是機械地記住老師教的解法,本來就不需要花費很多時間。我對夢禮的課外輔導一般僅限於告訴她分析的方法,使她漸漸養成了分析的習慣。
“學達在小學五年級時沒有到學校去,一個人在家自學。她每天都有自己的安排。一般語文學習不會超過一個小時,語文課本的學習方式與學校完全不同,只是查一下生字、生詞,再把課文背下來,如果課文不適合背誦,就熟讀幾遍,一天的語文學習任務就算完成了。接着到外面活動,活動結束開始學習數學。數學的學習方法也很簡單,先看一遍書,看懂後做幾個題目,和夢禮一樣,練習上的題目通常只做一半。另外還有一本小學數學習題集,有時我會在上面選幾個有代表性的題目給她做。數學每天的學習時間一般也不超過一小時,既不批改作業也不需要考試,只有當她認爲有必要時,我纔給她講解一下或檢查一下習題。每週寫一到兩篇作文,作文的題目來自語文課本、作文選或她的課外閱讀心得等,當她找不到合適題目時就由我來出題,每篇作文我都儘可能地檢查修改一遍。在其他大部分時間裏,她都是用來閱讀,在那一年裏,她閱讀了大量的書籍,特別是幾本古典名著,讀得非常熟。”
這種邊學邊玩的方式,使兩個女兒在小學階段的生活是愉快的。雖然她們的成績(僅在考試分數這種意義上)非常一般,但宋留成認爲,學習的效果並不能完全用考試成績來衡量,實際上學生的整體素質和發展潛力根本無法從成績單上反映出來。他看到女兒的發展是均衡的、和諧的、健康的,在小學階段她們已養成了良好的學習習慣,因此他預言:“她們小學輕鬆,中學輕鬆,大學更輕鬆。”
大女兒夢禮高三時,除了考試都是在家自學,在這段日子裏,宋留成承受着來自各方面的巨大壓力,一些朋友對他說,現在高考競爭這麼激烈,靠自學行嗎?他也曾和夢禮多次說:“咱爺兒倆現在是逆潮流而動,孤軍奮戰。”最後證明夢禮的自學之路基本是成功的。夢禮到了讀大學和讀研究生時,潛在的能力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學習成績從大二開始每年都是全班第一;研究生考試以總分超出錄取線50分的成績考取了北師大研究生;以託福667(滿分677)、GRE2330分(滿分2400)的優異成績得到了美國多所大學的全額獎學金。
據宋留成介紹,夢禮的成功並不奇怪,比如學英語,除了她的較好的語言天賦,更主要的是她在英語學習上花了大量的工夫。她每天堅持一定量的閱讀和背誦,形成了比較好的“語感”。她對學習過的每一個重要句型和重點詞彙都力求透徹準確地理解和掌握,特別是對詞彙的學習,更是下了一番笨功夫。她專門有一個詞彙學習的小本子,對閱讀中碰到的每一個重要的單詞都認真查閱詞典,把它的所有用法和相關的典型例句詳細地記在本子上,並不時地翻閱和複習,所以她對詞彙的理解和掌握已不限於出現在課本中的意思,而是更全面更準確。由於有了這些笨功夫,夢禮的英語基礎非常紮實。而且,夢禮善於在學習中不斷進行總結,並“悟”出了英語學習的真諦,就是把英語當成母語來學習。
小女兒學達可以說是緊跟着姐姐的腳步走過來的,所不同的是在學達高中時,宋留成已經有了一套更完整的教育經驗。在《博士姐妹》一書中,宋留成詳細地介紹了爲學達高考制訂的“絕密計劃”。當學達以地區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中國人民大學時,他並沒有顯得太激動,因爲這個成績本來就是他意料之中的。
在書稿中,記錄着宋留成和女兒共同試驗過的有違“常規”的教育軌跡。在各種新的教育思想、智能訓練使人們眼花繚亂、無所適從時,在升學壓力使中小學生們喘不過氣來時,他卻採用了一種傳統的、樸素的、自然的教育方法,遠離大道,遠離喧囂,孤獨地沿着一條沒有路的路走過來。如今,當人們都認爲他成功時,他卻說:“如果再重來一次,我恐怕不會有這個勇氣和力量了。”
爲了把女兒培養成才,宋留成不僅苦苦探索了20來年的“自然教育”,而且從那時至今,他和妻子都在過着一分錢也不敢亂花的日子。
“女兒們小時候,我和妻子的工資不足百元,雙方父母都在河南農村,需要寄錢,所以我們在經濟上非常拮据,常常入不敷出,只能省吃儉用。但對她們的智力投資,我們卻捨得花錢。爲了保證她們小時候有充足的營養,我們常常跑十幾里路到村裏挨家挨戶去買雞蛋,偶爾買只雞也盡着她們吃,我們只嚐嚐腥。有時還到20公里外的縣城給她們買3塊多錢一瓶的乳白魚肝油和蘋果、桔子等山裏罕見的食物,我們一口也沒吃過。爲了給她們廣泛的業餘愛好創造條件,儘管家徒四壁,但1986年我們狠狠心花600多塊錢給她們買了錄音機。後來又發現夢禮對鋼琴特別癡迷,又下決心給她買鋼琴。當時一架鋼琴3000多塊錢,對我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當我拿着攢的1000塊錢和跟同事借的2000多塊錢到銀行匯款時,緊張得數錢時手直哆嗦。爲買鋼琴,我們勒緊褲帶還了兩年賬。
“兩個女兒上大學後,我們的工資除了吃飯全給她們了。聽說她們想出國留學,我們連彩電也不敢買。這麼多年我幾乎沒買過新衣服,穿的就是兩年發一套的工作服,周圍的人都說我是‘老八路’。我愛人也沒什麼像樣的衣服,女兒給她買的衣服還捨不得穿,到現在都很土。嗨,一輩子養成了窮命,有福不會享了。”
雖然宋留成早已離開山溝到了縣城,如今是中國三江航天集團公司的高級工程師,但此次來京,在30多攝氏度的高溫天,這位留美博士姐妹的爸爸仍穿着條厚厚的工作褲。 “想起1972年進山時,是我和妻子兩個人,20年後,女兒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又剩下我們孤零零的兩個人,真有些悵然失落。但經過這些年的努力,我們畢竟如願以償了,兩個女兒按照我爲她們制訂的目標,靠自己的努力,從山溝到北京上了大學,又從北京到美國去讀博士,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成果。”宋留成感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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