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院原定的兩次開庭都突然取消的背後,是一系列陌生而讓人頭痛的問題精神分裂癥少年狀告母校
這是一個輟學在家兩年多的17歲少年,筆者看到了他10歲時的一張靚照。
那時,他和大多數孩子一樣,頑皮、神采飛揚,一輛摩托就是一個好奇的世界。他漂亮、聰明,5歲就學會了打臺球。那一年他的球技已讓同齡的孩子望而生畏,他擊敗過許多大人。
現在,他是一場告學校的官司的主角。
他的個子明顯高出母親一大截了,但體形臃腫,行動遲緩,自語自笑,眼裡盡失神采。有時他半夜突然醒來喃喃自語,父母親就一骨碌爬起來,陪他呆坐。
17歲,他已被多位精神科專家確診患有精神分裂癥,表現為『存在豐富的偽幻覺、思維鳴響、被控制體驗、被洞悉感,以及被害妄想,其內容荒謬,甚至連父母也懷疑,情感平淡,自知力喪失』。經藥物治療,癥狀有所緩解。
2000年12月18日,他拿到了中國殘疾人聯合會發出的一紙證明:屬精神殘疾人。
我們姑且稱他為『陽陽』。
打官司有多難
1999年5月28日,正在讀初三的陽陽在校表現異常,和平時要好的同學打架,老師讓父母將其帶回家中。陽陽從此離開學校,那一天距他初中畢業的日子還有一年(當地學制為小學5年、初中4年)。
2001年4月、6月,陽陽父母先後兩次以沙市二中侵害其子陽陽的受教育權、人格權為由,向湖北省荊州市沙市區法院起訴,要求學校承擔巨額醫療費、精神損害賠償。法院最終予以立案。學校為之嘩然。
有人視陽陽父母在事隔兩年後的舉動為無理取鬧。
陽陽的媽媽告訴筆者:當時孩子病得很厲害,整天要跳樓,治病要緊。治了一年,孩子清醒些了,可嘴裡還是嘀咕不停。我們斷斷續續地聽,纔發現孩子對學校沒有一點好感,對班主任李老師的敵對情緒尤其強烈,反復說在學校時經常被老師罰站或趕出教室,長期受同學譏笑。2000年6月,陽陽父母不堪治病的重負,找到學校討說法。
學校說,經過對多名任課老師和學生的調查,發現該生自身存在嚴重的心理障礙,與老師的教育行為無關。學校的態度是:該生患病如有證據說明是學校或老師造成的,學校將承擔責任。
接下來的一年多,陽陽父母和律師一起,手握一張陽陽所在班近60個同學的畢業通訊錄,費盡周折找到了20多位願意講出實情的同學。陽陽的父親說,不知道碰了多少釘子,吃了多少閉門羹————誰都不想自己的孩子無緣無故卷到一場告其母校的官司裡去。
2001年4月29日,荊州市精神病院受沙市區法院委托,為陽陽出具司法精神鑒定意見書:兒童精神分裂癥,師生糾紛為其誘發因素。參與鑒定的肖醫生告訴筆者,當時除了病人主訴體驗外,主要依據的事實材料就是這20多位同學對當時情景回憶的片段和家長的訴說;沒有看到學校提供的有關證據。
7月30日,法院原定的第一個開庭日沒有開庭。
9月5日,法院第二次確定的開庭日。筆者恰好趕到。陽陽父母等了很久,還是沒有見到校方代表及其律師的影子。法院臨到這時纔宣布,當日開庭取消。
陽陽的代理律師說:這在他的意料之中。此前,他看到了區政府兩個區長的批示,一個要求『此事的處理不要留下後遺癥』,另一個說『要注意維護學校的形象』。
陽陽父母得到的正式理由是:學校對荊州市精神病院僅憑家長單方出示的證據作出判斷的可靠性提出質疑,要求重新鑒定。有爭議的兩個核心事件
陽陽在離開學校前的兩件事現在引起爭議。
1999年3月初的一天,陽陽回家要幾十塊錢交學校,家裡就靠他父親每月幾百元的工資,當時母親正好沒錢,就說下午再交。陽陽不依,把吃早點和坐車的錢丟在家裡,氣衝衝地走了。後來纔知道,他逃了一天的課,竟然想靠自己掙這些錢。他問人怎樣能掙錢,有人就讓他幫著給過路人發廣告傳單。他餓著肚子站了幾個小時,最後拿到了兩三塊錢,用這些錢他填飽了肚子。
1999年4月6日下午,班主任李老師(女,40多歲)帶病堅持上課,她泡了一杯菊花茶帶進教室。剛喝了一口,陽陽就走上前去。
陽陽:老師,你平時對我們那麼嚴格要求,那你為什麼不嚴格要求自己?(他指著牆上的規章制度)這只對我們,就不能對老師?
李老師:我病了。
陽陽:病了可以請假回去。
李老師:我在喝藥。
陽陽:喝藥在外面喝完了進來。
幾句話之後,老師當著全班學生的面嚎啕大哭起來。
陽陽父母說,這兩件事之後,李老師都讓陽陽罰站了一個星期,不讓他上課;這很快導致了1999年5月陽陽的發病和輟學。李老師對此予以否認,她在筆者采訪時承認的是,此後近一個月時間,她沒讓陽陽上夜自習。
陽陽的心思
幾天的采訪中,筆者和陽陽的對話進行得很艱難,他常常是沒說幾句話,屁股未坐定,就把眼睛一瞪,自顧自走開了。
問:你喜歡學校嗎?
答:不想說學校的事。他們欺負我。(隔一會兒,長嘆了一口氣)
問:誰欺負你?
答:他們個子沒我高,我一腳能把他們踢翻。哼!吭都不吭一聲。(有點興奮)
問:你為什麼討厭學習?
答:老師課上的話我都聽了,就是聽不懂,學不進。(又是一聲長嘆)……每次考試要排名次,每次倒著公布。我反正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笑)
問:你覺得楊老師怎麼樣?(楊老師是陽陽初一、初二時的班主任,男,30多歲。有同學評價他,『玩是玩,學習是學習』。一次陽陽在游戲機房碰到他,他沒說什麼,還坐下來和陽陽一起玩。)
答:還可以。他一直教下去就好了。他游戲打得蠻好……(笑)
問:你長大想乾什麼?
答:我一直想當演員。我的偶像是鄭伊健,能演電影。我以前看到人家餐館裡,有好多學生在打工,當服務員。端盤子,蠻好。當廚師,也蠻好。(又笑起來)
問:爸爸媽媽對你好嗎?
答:不好。(笑。母親有點急了)蠻好。(他的手迅速地安慰似的輕輕在母親身上一拍,轉身離開)
同學眼裡的陽陽
采訪對象:林楠,陽陽的女同學,團支書,常負責管班級紀律。
問:你怎麼看陽陽的?
答:怪怪的。他有一次給一個女生遞紙條說什麼,『不准你對別人笑』。他老想和女生結伴走,我們都不理他。學校裡對男女生之間的關系很敏感的。
問:陽陽是不是經常被罰站?還被老師罰做辦公室清潔?
答:有罰站的事。罰做辦公室清潔?這在學校是經常的事。和陽陽爭倒數第一的那個男生對我說過,在教室裡上課挺難受的,還不如站辦公室,還能和其他老師聊聊天,輕松些。
問:你怎麼看陽陽和李老師之間的矛盾?
答:其實他們不理解李老師。李老師就是有時候說話比較刺耳,心是好的。
問:聽說你們曾集體出錢給李老師過了一個生日?
答:對。那是在李老師剛接我們班時。我們班每個人都出了一點錢,包括陽陽,買了一個蛋糕和一輛新自行車。李老師的車太破了。晚上,學生們打電話把李老師喊到學校。在教室裡,熄了燈,每個人點上一支蠟燭。她一進來,驚喜的樣子。後來她非要拿出一筆錢作班費,還送給每個人一個小蛋糕和兩根棒棒糖。那時多好啊。
采訪對象:王勇,成績差,陽陽的初中同桌。
問:你初四一年都沒來學校上課,為什麼?
答:我成績很差,初三下(學期)老師經常找我和家長談話,要我們轉學或找事做,免得影響班級的平均分。我在學校實在呆不下去了。
問:你父母同意你不去學校?
答:開始不同意。直到我說『再去,我就要瘋了』,他們就沒再逼我。我在家裡玩了整整一年。老師從來沒找過我。
問:在學校,你覺得很壓抑?
答:是。有幾個知心的朋友,把悶在心裡的話說出來就好些。我們幾個成績差的挺合得來,和成績好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陽陽幾乎沒什麼朋友,也不和別人說心裡話。
老師和學校的苦惱
自從家長把學校推上被告席那天起,學校那邊沒有人來看望過陽陽。陽陽母親說,多次交涉,學校都不承認有責任,要是來了不就等於自認了嗎?
學校一個管德育的副校長向記者表示的擔心是:現在的學生多為獨生子女,且有相當數量的學生存在著心理偏差,對這些學生如何實施教育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稍不注意就可能引起官司,這給學校和老師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壓力,甚至是很大的傷害。而對一個職業的過分苛求,是對這個職業的毀滅。
這是離教師節還不到一個星期的平常的一天。
陽陽出事時的班主任李老師,臉上很平靜,波瀾時刻在她的心裡洶湧。
這個整整教了28年書,多次被評為優秀班主任,擔任年級組長,經常被評價為『工作負責,受人愛戴』的老師說:『事情再不結束,我也要瘋了。』
她說,剛接這個班時,孩子們為了換班主任集體鬧情緒,她有些生氣。那次,孩子們自發地偷偷給她過生日。黑暗中閃動的燭光讓她的心熱起來,全身心地撲在他們身上,對陽陽也花費了一片苦心,沒想到卻給自己種下了一顆難咽的苦果。
李老師又說,老師們現在都有了經驗。有個孩子,只要向他要作業,他就狠命抓扯自己的頭發,齜牙咧嘴的,老師就不管了,由他去。還有個女孩,看情形好像神經也有點不正常了,還在學校裡呆著。老師都小心翼翼的,哪還敢過問?再告你一狀怎麼辦?
(文中孩子與李老師均用化名)(沈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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