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臺灣風雲》出版後引起文壇波瀾,評論家以“驚喜”、“讚歎”等詞語加以讚許。著名文學評論家李準稱之爲“一部具有歷史美學品格的力作”。而被稱爲飽學之士的作者閻延文,在文壇上是位“陌生人”。
閻延文,女,1972年5月生,1997年6月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是當時全國最年輕的文學博士。文學理論著述甚多。本報記者日前就《臺灣風雲》採訪了她。
記者:《臺灣風雲》所涉太多太複雜,下決心寫這部書應該有很強的動力、有很深厚的積累。必須在數年間完全沉於臺灣那段歷史風雲之中,甚至食不甘味,夜不安寢。是什麼使你投入其中的?
閻延文:1995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承接了《中國三十年代文學史》臺灣部分的寫作,開始了臺灣文化史的研究。通過歷史資料的鉤沉,我似乎走進了另一個時空,我的心靈在一陣陣緊縮;透過歷史幽深的隧道,民族命運的悲歌彷彿一塊從天而降的滾石,驟然擊中了我。1895-1995,臺灣割讓,整整一百年了!透過百年的時空,我似乎看到民族艱難執著在荊棘中跋涉的足步,聽到祖先悲天泣血的浩然嘆息。彷彿一粒沉埋百年的種子,在我身體中萌生躁動,渴望生長出精神的花朵。在濃重的親情和鮮麗的血色面前,一切學術的冷靜和理性的思索似乎都不足以支撐。從那時開始,我產生了一種學術之外的創作衝動,力圖用小說和影視的形式,穿透歷史表象,向世人展示臺灣的瑰麗、民族的悲壯和血脈親情的厚重。我希望透過一連串感人肺腑的故事,一個個可親可愛的人物,重塑炎黃子孫形象,詮解兩岸關係的過去與未來。
記者:中國的青少年,包括祖國大陸和臺灣的青少年,在臺灣這個主題上,是有許多方面需要補課的。最需要補的一課應該是什麼?
閻延文:中國青少年對臺灣這段歷史的瞭解本來就少。在文化血脈相連的情感體驗上,在對臺灣歷史切膚之痛的傳遞上,空白點尤其多。《臺灣風雲》僅僅是個開始,我希望它能在某種程度上彌補這種空白,臺灣是我們的手足,是骨肉,臺灣同胞是我們的骨肉兄弟。與同胞兄弟共同體驗歷史之痛,是青少年必不可少的歷史課程。
記者:《臺灣風雲》引起許多中國人,尤其你的同齡人的強烈共鳴。有人“幾度掩卷,拍案長嘆,無法卒讀”,您認爲是什麼引起了這麼多中國人的共鳴?
閻延文:一個在加拿大訪學的自然科學教授偶然看到《臺灣風雲》,凌晨五點發來電子郵件。他說:“我們的民族太需要這樣的聲音了,沒有精神信仰的國度將在新世紀被開除出地球村。”一位臺灣詩人聽說我創作了這本書,淚水浸潤了眼眶,連說:“謝謝你爲臺灣寫了這本書。這段歷史是臺灣的痛史,臺灣人不敢寫,日本人不願寫,大陸人再不寫,誰來記錄歷史?”另一位臺灣作家表示:“感謝大陸的年輕作家瞭解我們的悲情和苦難。現在的涉臺文藝節目動不動就是美麗富饒。這就像一個美麗少女,別人看到她的美麗,就是豔羨和佔有;只有她的母親纔會撫慰她的創傷,慰藉她的靈魂。你這部作品的基調,顯示出大陸就是臺灣的母親,她在擁抱我們。”這些話也許能說明這部書引起共鳴的原因。我感到深深的感激。
但我的作品和這種期待還有相當距離。我的筆所以堅硬,因爲我身後站着一個山脈般不屈的民族。對華夏民族而言,個人與國家不是單純的從屬關係,而是母子般飽含養育深情和血緣色彩的生命歸宿。近代臺灣史,展示了最強烈的民族歸屬感。當中華民族遭受劫難時,她的子民們卻沒有一個願意分離出去,而是倔強地擔當起拯救的責任,自願地拋卻家園、財產、愛情甚至生命,直面血淋淋的殺戮和殘酷的命運。因爲他們身上有一根無法掙脫的血緣紐帶,更重要的是民族文化所賦予他們的民族靈魂。
記者:《臺灣風雲》中深刻揭露了日本軍國主義吞併臺灣的永久性野心。時下,日本又有人以各種方式支持臺獨勢力,而臺獨分子也時常表現出無恥的親日嘴臉。這部書站在歷史的高度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多角度剖析。您是否認爲這些對當代仍具有警示意義?
閻延文:我在爬梳歷史的同時,也是不斷追問着歷史。在《臺灣風雲》的字裏行間,我力圖用真實的故事,把日本對臺灣長久的貪婪慾望與殘酷屠戮,以及臺灣作爲具有區域戰略性地位的東海要衝的特殊地位,納入到近代亞洲歷史乃至世界歷史的格局中進行書寫。小說《臺灣風雲》中,從明代豐臣秀吉威脅高山族酋長,派兵船侵略臺灣;到琅嶠事件日本吞併琉球,改爲沖繩;再到中法戰爭日軍軍艦像幽靈一般潛入臺灣海峽觀戰,並時時窺測中國官場政局,無不力圖寫出日本侵略野心的歷史性。而當1885年,中國清政府在臺灣正式建省,傾力加大對臺灣開發力度時,日本軍界的憤恨恐慌,以及後來的侵臺陸軍總司令北白川能久的一段話,則構成日本對臺野心的正面展示:
北白川親王微微一笑,不願再表示什麼。他幾步走向桌案上的沙盤,拿起指揮棒說:“諸位請看,臺灣地處東海要衝,是太平洋的海上樞紐。向南看,南洋諸島近在咫尺,香港、星加坡猶如踏石;向西,則南部中國富庶腹地在指掌之間,唾手可得。目前,我們已取得琉球,若再佔領臺灣,則本島、四國、琉球、臺灣連成一線,東亞海上霸權非我大日本帝國莫屬。”
伊藤博文站在北白川對面,興奮地注視着他,忍不住插話:“說得好!這正是天皇陛下登基詔書中的宏偉志願:‘開拓萬里波濤,播國威於四方’!”
也許,這種不加掩飾的攫取慾望,對今天仍有警策作用。
記者:丘逢甲身上所展示的文化人格是臺灣廣大民衆的人格代表和文化、道德趨向。請解釋一下這種文化人格。日統50年,這種人格被征服過嗎?爲什麼說臺灣的迴歸是文化的必然?爲什麼說“只要中華文化還存在,臺灣就永遠是中國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閻延文:在臺灣日據五十年,發生了北埔起義、羅福星革命事件、西來庵起義等大小一百多次起義,被日本統治者殺害的臺灣人民多達65萬。也許是歷史的際會,我在小說中寫下了這樣一段:
日本的血腥政策只激起了臺灣人民更大的反抗,在日本侵略臺灣的五十年間,臺灣共發生了大小一百多次起義,爲抗日犧牲的人數多達六十萬人。日本曾吹噓三個月內平定臺灣,但臺灣在日據的五十年中,從來沒有被平定過。
丘逢甲的文化人格,也就是作爲中華赤子的臺民的性格。這是一種昂揚入世的儒家文化人格和海洋性樂觀開朗情調的融合,既富有詩情和浪漫色彩,更堅韌剛烈,對大陸祖國有強烈的歸屬感和依戀感。日據五十年中,日本統治者使盡一切手段淡化這種民族文化精神,用血腥屠殺和同時進行的“皇民化”運動雙重策略,妄圖扼殺中華民族情結在臺灣的延續。然而,中國人固有的文化人格從來沒有被征服過,而且,幾乎從一開始就註定不可能被征服。在小說裏,我幾乎是在情節的自然推動下,寫出了北白川受傷將死時與繼任司令官、後來擔任過臺灣第二任總督的乃木希典的一段對話。
北白川搖搖頭:“可我們沒有佔領臺灣的人心!而且,永遠也佔領不了。”他慘然一笑,“在臺民心中,中國是當然的祖國,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我們面對的不是有形的敵軍,而是一個民族,一條血緣,一部無法更改的歷史。你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呢?”
“但親王殿下不要忘了!”乃木兩眼通紅,一臉兇相,五官都扭歪了,“歷史,是由人來書寫的!我們將用鐵血政策,把那些不服皇化的臺灣人全部殺死;再用懷柔政策去收買漢民中的懦夫……”
不等他說完,北白川又是慘然一笑:“中將閣下,我們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如果只能收買漢民中的懦夫,這還不令人悲哀嗎?”
乃木滿有信心地揚起頭:“我們要想辦法,讓臺灣人把這段歷史從他們的記憶中摳掉!我相信,兩三代以後,臺灣人就會忘記這段歷史,把我們大日本帝國當作他們的祖國,甚至當作他們的恩人——”他說着,陰惻惻地笑了兩下。
“是嗎?但願如此。”北白川把頭疲憊地向後靠,淡然地說,“那就讓歷史去做證明吧!”
丘逢甲不僅是上個世紀的傑出詩人,也是中國文化最富有光彩的因子。他體現的道德理想和國家情懷,正是我們這一代人最需要注入的血液。在臺灣陷落、丘逢甲含恨別臺後,《臺灣風雲》小說似乎也該結束了,但我依然無法約束自己的筆,又寫到了爲拒絕說日本話改日本籍而焚屋內渡的臺民;寫到了爲留下教孩子們說漢話、做漢詩,薪傳中華文明之火而拒絕內渡的倩雲;寫到了病臥故里,彌留前仍要披甲執劍,高喊收復臺灣的劉銘傳;寫到了湘水之濱痛哭死在臺灣的兄長,立下變法圖強誓願的譚嗣同……再往後,則寫到了年年的臺灣淪陷之日,到家鄉的“望臺亭”揮淚做詩的丘逢甲。
於是便有了暮年丘逢甲和來訪青年鄒魯的對話——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身背行囊,匆匆走來,看到望臺亭,神情一振。他走上小亭,向逢甲打聽着:“請問老伯,東寧才子丘逢甲是住在這裏嗎?”逢甲回過頭,淡然地說:“這裏沒有什麼東寧才子,只有海東遺民。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人們都在傳唱他的詩篇,稱他是詩界的哥倫布、瑪塞德。”青年說,“我特意從千里之外趕來,向他求索寫詩作文的訣竅。”
逢甲搖搖頭:“寫詩沒有訣竅,只有一個‘真’字。格律、技巧、語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愛國保鄉的忠肝義膽,是誠實純粹的赤子之心。只有從胸腔中嘔出,從血淚中流出,纔是真正的詩篇。”
青年聽這話一呆,疑惑地問:“您是——?”
逢甲站起身,緩緩地說:
“在下海東遺民,丘逢甲。”
青年激動地走上前,向逢甲深鞠一躬:“您就是丘先生?!先生抗日保臺的壯舉傳遍四海,我早就想慕名求見,向先生學習作詩爲人的道理。”
逢甲嘆口氣:“我本不願作詩人,而今竟不能不姑且作詩人,這是我最大的遺憾。年輕人,要記住:強國保土、統一河山,這本身就是一首真正的大詩篇。這樣的大詩,才值得用一生去作呀。”青年深深地點頭道:“我一定牢記先生的教誨,爲中華之強盛而讀書。”
作爲小說而言,這一段也許太直白了,但對於我們這個先天看重道德良知,而今天卻在面臨無可承受之輕的民族而言,丘逢甲淡漠名利而書寫家國大詩篇的激情,以血淚生命雕塑文化鉅製的大境界;對臺灣歸屬、家國統一泣血呼喚的大懷抱,都讓我那樣怦然心動,以至難以割捨。
因此,“兩岸統一”不是人爲的遐想,也不是標語式的政治口號,而是被生生割裂的海峽兩岸發自生命本身的吶喊,是歷史與現實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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