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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閉門讀禁書”，據說列爲讀書人的幾大樂趣之一，之所以“有趣”，無非是“犯禁”，讀書人大都膽小怕事，真正犯禁的事是不敢做的，但讀所謂的禁書，不會被輕易地殺頭，又能嚐到犯禁的樂趣。人類社會有了文明，也就有了禁忌，但深究起來，許多禁忌恐怕還是來自迷信，以及權力組織自己嚇自己的結果。說到禁書，其魅力也大多在禁，一旦開了，索然無味的也比比皆是。
我1969年在農村上小學，正是文革後期清掃戰場的日子，一直到小學畢業，沒有讀過一篇童話，也不知道世上還有童話這種東西。中國古典四大名著據說也是封建主義的糟粕，記得一直到初中，纔開始看《水滸》，那是因爲要批宋江，作爲反面教材看到的。但正因爲如此嚴酷，孩子們對於文字的渴望愈發飢渴，“找書看”成了中學生最大的樂事。多年之後，我看到兒子對我培養他文學修養的企圖深惡痛絕，不禁像九斤老太一樣地感慨：我們小時候讀書是享受，現在的孩子讀書是受罪啊。
我記得看過的第一本“壞書”是《林海雪原》，大概是初二、初三的時候，被撕去封面的黃黃的一大厚本，在班上同學之間悄悄地流傳着。少劍波、楊子榮、孫達德等英雄人物在深山老林裏打土匪的故事深深激勵着鄉村少年們渴求幻想的心靈。但終於有一天，“罪行”敗露了。班主任老師後面跟着雄赳赳氣昂昂的校長，走進如臨大敵的課堂，宣佈我們班上出現了嚴重的政治事件，希望犯錯誤的同學自己站出來。同學們開始不明白，最後知道是《林海雪原》的事情。我正緊張得臉紅氣粗、猶豫着要不要主動坦白的時候，後排高個子黃文海同學站起來了：“老師，這本書是我朝大隊劉老頭借來的……”班主任循循善誘：“你還散佈過什麼言論？”黃文海吭哧吭哧地好久說不出話來，最後在校長銳利的目光下招供：“我跟同學說，我最喜歡《白茹的心》這一章了……”同學們鬨堂大笑，那時候解放軍女護士白茹差不多是所有這些少年心中的“夢幻情人”，但誰也不敢這麼露骨地說出來。同學們笑完之後是校長痛心疾首的訓誡：“同學們聽聽，黃文海同學的思想已經滑到了多麼危險的邊緣……”《林海雪原》事件之後，學校組織了對“壞書”的圍剿，那次繳獲的戰利品有《紅巖》、《紅日》、《鐵道游擊隊》、《創業史》等等，差不多現在團中央推薦給青少年看的“好書”都在其中。最讓我耿耿於懷的是，有一本《踏平東海萬里浪》我只看了一半，也被搜繳了，書中人物的命運(我現在還記得有一個叫高山的女孩子女扮男裝參加八路軍)最後如何結局，讓我魂牽夢縈不能釋懷的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了，一直到大學畢業以後，有一次出差去南京，到南京圖書館查資料，忽然想起來這件事，順便把這本書借出來，但當年那種“剛嚐了一口，沒吃飽”的感覺一點都沒有了，這本書到今天我還只是看了初中時代的那一半。
到我上高中的時候，“四人幫”被打倒了，看書的圈子大了一些，但因爲高考，也沒有時間看了。還有就是大山裏面的鄉村中學裏，能找到的書太少。可是我愛看小說的毛病總也改不了。1979年夏天，我們到山外的源潭鎮上參加高考，有個同學借來了文革前出版的《金陵春夢》，一套四大本，那時候這書好像還沒有開禁，因爲急着要還，也因爲是禁書(大概因爲書裏還說了些老蔣的“好話”)，我第一次知道了蔣介石鄭三發子小時候的故事，高考的這幾天裏，一下考場就捧起來看，最後終於看完了。現在想想真是後怕，這個大概是我的讀書史上最糊塗的一頁了，要是爲看這個小說耽誤了考試成績，我難道能找老蔣賠我一個前程不成？雖然是少不更事，也說明禁書的危害了。現在想想，那時候所讀的“壞書”，沒有一本是真正“壞”的，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爲什麼要把那些書打成壞書。
改革開放以後，書禁漸寬，能看的書多了，“壞書”少了。到我參加工作的時候，全本《金瓶梅》還是不準看的，據說是因爲性描寫。也許是我的覺悟低，其實只要人做的事，有什麼不能寫不能看的。現在市面上還有《禁燬小說大全》之類，售價奇高，就是因爲“禁燬”的原因。越是不準看，才越想看。我在《解放軍文藝》編輯部工作的時候，據說資料室裏有一套全本《金瓶梅》，小夥子跟我友善，但他對我的願望還是表示愛莫能助，因爲這套書的鑰匙在社長手裏，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還是怕犯錯誤敷衍我的。但所謂的潔本我是不看的，你憑什麼“潔”人家，有本事你自己寫一本去，整個一個劫道的“劫”嘛！一直到後來，山西的朋友給我帶來一套盜版香港某某書局的全本《金瓶梅》，我才第一次涉獵“金學”，崇拜得不得了，但對天發誓，並沒有因此對性生活有了更大的興趣，所有的興趣也都是原來就有的。這個故事還有下文，這個朋友後來還陸續給我傳來一些著名的“壞書”，《癡婆子傳》《浪史》等等，但我對這類書真的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了。反而是朋友自己因爲“作惡多端”，最終進了局子。
看“壞書”不一定做壞人做壞事，看好書也不一定做好人做好事，這只是我個人的愚見。詩人西川曾經跟我說過一個故事，他到琉璃廠中國書店去買書，有人湊到他跟前悄聲嘀咕：“你要《肉蒲團》嗎？”西川雖然是個書蟲，終於還知道反問人家：“你憑什麼斷定我就是要看《肉蒲團》的人？” （簡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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