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6日,北京最高氣溫34攝氏度。東郊殯儀館的整容室裡,彌漫著血腥味。臺子上,躺著一具被4噸重的貨箱砸扁了的遺體,頭蓋骨碎裂,胳膊折斷,骨頭在體外支楞著,腳骨全碎了,一摸嘎吱嘎吱響。
引導中心主任閆貴林先帶人把遺體衝刷乾淨,把砸扁的頭塞進填充物,揉出頭型,然後招呼來一個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女孩,說:“焦錦,給你個機會,縫合。”
這個練手的機會讓焦錦“心中竊喜”。縫合是遺體整容的難活兒,更何況還是這種特殊的遺體。“這種大活兒我能乾的話,以後什麼樣的活兒都不在話下了。”
她從容不迫地開始為遺體縫合。先從那條裂著大三角口的腿縫起。皮很厚,不好縫,她固定了3個點,然後用小麥穗針腳一針針細密地縫。縫完腿又縫頭、臉……從早上8點多,縫到下午5點半,足足縫了507針,遺體總算恢復人模樣了。焦錦長舒了口氣,感覺“特有成就感”。
一年半以前,當焦錦從德國一所大學畢業,躊躇滿志地從漢諾威飛回北京時,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等待她的會是這份“恐怖的”工作。
焦錦打小就出色,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她都是班長。高考結束,她加入了留學大軍,選擇去德國讀大學,“因為德國免學費,而且留學還能鍛煉自理能力,開拓視野,多學門語言”。
2000年秋天,18歲的焦錦在“世界會展之都”漢諾威,開始艱苦的留學生活。為了省錢,最初她每天只吃一頓飯。她一下課就去餐館打工,然後深夜坐火車回學校,再復習功課,夜裡一兩點鍾纔睡覺。假期,同學們都去旅行,她卻奔波在法蘭克福、布萊梅和漢堡等幾個城市裡打工。
一開始,她上課像聽天書。但她玩命地學,3年半學完了4年的課程。班上的10個中國同學,有的讀不下去退學了,有的不及格留級,畢業時只剩下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焦錦。
2004年年底,當焦錦揣著企業管理學士學位證書回國時,對求職信心滿懷。她上網查招聘信息,奔人纔市場應聘,參加大型人纔交流會。她的願望是:“找家私企,一步步做到高級白領。”
然而,幾個月的求職經歷,讓焦錦差點兒得了信心毀滅癥。
一家公司招聘經理,她遞上簡歷,對方客氣地說:“你的條件不錯,但對不起,我們招有工作經驗的。”
另一家公司看了她的簡歷,冷冷地說:“留學生愛耍大牌,要價忒狠,我們寧可招國內的大學生。”
有家外企約她面試,職位是壽險業務員。她拒絕了,因為不喜歡東跑西顛地發宣傳單。
經過幾輪面試,焦錦終於當上一家房地產公司的經理助理。但只乾了一個多月,她就辭了,連工資都沒要。“每天和買房的客戶打交道,明知道房子有缺陷,還要說違心的話。”焦錦坦言,“這工作不適合我。”
眼瞅著焦錦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媽媽建議:“要不,你去殯儀館看看?殯葬行業發展很快,招的都是大學生,還有北大的呢。”焦錦的媽媽曾當了10年市人大代表,考察過殯葬行業。
16年前,北大歷史系一位畢業生成了北京殯葬行業“花大力氣纔爭取來”的第一個大學應屆畢業生。但近年來,隨著就業壓力增大,越來越多高學歷人纔“削尖了腦袋”想進入這個工作和收入都穩定的行業。
今年,北京殯葬系統只計劃招收五六名大學應屆畢業生。不料,半個月內,竟收到來自包括一些著名高校在內的500多份應聘簡歷,其中近四分之一是碩士。
聽了媽媽的建議,焦錦想:“去就去吧,反正我也不怕死人。”在德國時,焦錦從住地到學校要穿過3塊墓地。德國人把花園似的墓地建在市中心,人們在墓地悠然自得地遛狗、散步。焦錦常去墓地看書,為了解德國社會,練習德語,還仔細看過每塊墓碑上的碑文。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求職競爭太激烈了”,焦錦不想從“海歸”變“海待”,靠父母養活。
於是,2005年5月,焦錦到北京市東郊殯儀館報到。
盡管這個國家一級殯儀館有著雕梁畫棟的仿古建築,芳草茵茵,綠樹繁茂,但面對焚化爐冒出的繚繞輕煙,和抬著花圈、捧著骨灰盒的“哭主兒”,焦錦多少感到郁悶。不過,她很快調整了心態:“不管在哪個行業,做好了,都會前途無量。”
雖說焦錦是北京殯葬業招聘的第一個“海歸”,可她卻沒什麼優勢。同事中不乏殯儀專業畢業的大學生,學過殯葬文化學、殯葬衛生學、殯葬服務學等專業課程。而她的殯葬知識幾乎為零。
剛去時,焦錦在引導中心當引導員(安排葬禮的人)。她要從殯儀館的規矩學起:不能穿艷色服裝,不能留披肩發,不能染紅指甲,不能戴戒指……以及不能使用忌語,比如“你好”、“再見”、“歡迎您再來”。
乾了幾個月,焦錦喜歡上了這工作。“在人們最悲傷的時候,盡我最大的能力安慰他們,幫助他們,看見他們走時不那麼悲傷了,甚至面帶微笑,我也挺高興。”
乍聽說來了個女留學生,引導中心主任閆貴林心裡直犯嘀咕:“她能看上這工作?”
他暗中觀察,見焦錦推起運遺體的車“???”就走,手都不帶顫的。該倆人抬的紙棺,她一人用胳膊一夾就走。眼瞅著甭管分內分外,只要髒活、累活她都搶著乾,對亡者家屬的服務“火候”也掌握得好,閆主任樂了:“這孩子行,走腦子,用心。”
一天,焦錦忽然向閆主任提出:“我想學遺體整容。”她覺得,既然從事這行業,所有的工種都應該學會,而遺體整容,是殯葬行業技術含量最高的工種。
“女孩子學遺體整容,沒有過!”閆主任大吃一驚。
“正因為沒女孩子學,我纔要學。”焦錦不依不饒。
閆主任開始對焦錦刮目相看,並下了決心:“一定要把焦錦培養出來!”目前,北京11個殯儀館中,沒有一名女整容師。
“開始閆主任說焦錦樂意學整容,讓我教她,我還真含糊。”已在殯葬業乾了32年的高級遺體整容師李樹說。送到殯儀館來的遺體,暴病的、車禍的、被害的、自殺的、血肉模糊的……“萬一她害怕,乾不了咋辦?”
可後來,李師傅發現,焦錦一有空兒就溜到整容室門口,偷偷看他整容。學了沒多長時間,李師傅喜歡上了這徒弟,“這孩子學得忒快!膽大、心細、手巧。”
有一天,李師傅休息,送來一個從樓上掛衣服掉下來摔死的老太太。血肉模糊,臉歪著,頭蓋骨都露出來了。家屬不讓縫合,焦錦就先將遺體面部用酒精清洗,接著小心翼翼地給老人梳理頭發,上底粉,涂胭脂,再描眉,涂口紅,擦油。然後,找來一大堆花,鋪在老太太頭兩側擋住傷口。家屬看著躺在花叢中的老太太,特滿意。這是她頭一次獨自給遺體整容。
一次,來了個“大活兒”。一具死了一星期纔被發現的男屍,臉色黑紫,渾身高度腐爛,稍一碰,手就陷進肉裡了。遺體散發著惡臭。李師傅知道,生鼻子聞了這味,這味兒會老在鼻子邊轉,便對焦錦說:“味忒大,你別去了,我弄吧。”
“我要老不聞這味,那以後怎麼乾呀?”焦錦堅持要參與遺體整容。果然,直到遺體火化,那股惡臭仍揮之不去,憋在胸口特難受。那天,她連午飯都沒吃。
眼下,她一天要給10多具屍體整容,業務少時每天也至少一具。李師傅誇焦錦:“真沒想到這孩子能乾這行兒。一般人學整容,沒個三冬兩夏練不下來,她幾個月就能單練,有潛力!”
來殯儀館一年多了,無論安排葬禮、遺體整容、業務廳和骨灰堂的手續,焦錦全都門兒清,“到哪個崗位我都能勝任”。不久前,她被提拔成班長。
當初回國時,她的願望是一步步做到高級白領。如今,她並沒放棄,只是把“高白”暫放一邊兒,先把本職工作乾好。她的近期目標是“拿下遺體整容師和遺體禮儀師的資格證書”。
這個23歲的女孩目前還沒有男朋友。“你要給我介紹嗎?你身邊有不怵在殯儀館工作的嗎?”她調皮地笑著問記者。
工作之餘,她跟從德國領養的流浪狗花花玩兒,上網聊天,讀世界名著,還和所有女孩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街。
每逢休息日,焦錦還要去上人大和劍橋大學合開的“商務管理”課程。一年後,只要通過15門考試,寫出論文,就能拿到劍橋大學高級管理證書。她學的兩個專業,目前還派不上用場,但她相信“總會有用的”。
有人問焦錦:“羡慕那些寫字樓裡掙大錢的‘高白’嗎?”
“不羡慕。”她回答得斬釘截鐵。
“像我這樣的人太少啦!很少有人願意接受死亡,更別提能給遺體整容了,可我能乾!”她笑得很坦然,“至於高級白領嘛,以後我也會有這種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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