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學子看世界
最近幾年,“大學”經常成爲大衆關注的話題。全球化背景下的大學究竟將向何處發展?這種變化對中國的大學教育及大學生有什麼影響?恰逢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建院十週年,藉此之機,幾位青年學生就這些問題闡述了他們獨到的見解。
●全球化爲大學生提供了親歷世界歷史發生現場的機會,也使其認識到全球大學生共同存在的問題
●如何向外國清晰地闡述中國的觀點,不僅僅是政府外事部門的責任,更是大學教育和交流的任務
●大學正與世界政治同質化。各國都希望用自己國家的價值觀來影響他國的下一代
●全球化使中國大學貧富分化,一流大學與其他大學的差距在拉大。這不利於整個社會的全面發展
國際交流打破外國大學神話
王田:今天(9月17日)是北大國際關係學院十週年院慶。院裏來了許多國際友人。在全球化背景下,大學這種頻繁的國際化交流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這勢必會給本國學生帶來很大的影響。我曾在日本學習一年,自上世紀80年代大規模地招收留學生以來,日本高校越來越強調愛國心和愛校心,比如,入校第一學期專門開設校史必修課,必須學會校歌,各類校際間的活動,學生必須到場,等等。在日本人看來,愛集體是通向愛國的最初道路,愛國才能保證在大學國際化日趨頻繁的今天,不受外國學生生活方式、倫理觀念太大的影響。
高晨:通過大學交流,我曾有機會遊歷了歐洲許多國家,遊覽柏林牆讓我再次認識了冷戰,站在布拉格廣場上我曾想像過中歐歷史和風情。全球化爲大學生提供了親歷世界歷史發生現場的機會,對個人而言,是一次知識和體驗的飛躍。
傅曉:通過國際交流,我們一方面擺脫了妄自菲薄的感受,另一方面也認識到全球大學生共同存在的問題。國內媒體總是說,中國大學生非常功利和浮躁,其實美國也一樣,讀研究生、急着找工作,大家都是這幾條路。
陳光:有位哈佛大學教授曾對我說,哈佛學生沒什麼不同,就是特別會搞關係。他們以後要成爲精英,必須建立人際關係網,所以不必覺得美國一流大學的學生就特別崇高,比中國學生好多少。
王田:的確,國際化交流打破了中國青年學生心中的外國大學神話。比如,中國學生都認爲早稻田大學屬亞洲一流,但在日本卻不一定這樣,不少教授也有濫竽充數的嫌疑。有一次,早大有位教授興奮地對我們說,中國有所大學請他去做訪問教授,大家聽了就問哪個學校,他拿出證書一看,才知道原來是山東某地的職業技術學院。現在我知道,日本的大學也在分層,東京大學絕對是金字塔塔尖,因爲他們的目標就是爲政府提供最精英的人才,而其他的大學都遠遠落後於東大。
大學成爲思想的角力場?
王田:無論是課程設置,還是授課內容,日本的大學非常強調日本化的內容。我有位同學在早大唸經濟學,他告訴我,日本學者經常強調,他們在上世紀20年代就已產生了獨特的日本經濟學派。在當前的日本,如果有些教授在課堂上過於宣傳西化的內容,就會招致非議,甚至會引發輿論批評。從這個方面看,大學既是一個教學的地方,又是一個思想的國際角力場。幾乎所有的學者都要思考,如何保持本國的特色。
中國大學教育並沒有日本那麼極端,但是,隨着國際學術交流的頻繁,中國也必須面對這樣的問題,比如在國際關係學界,這幾年許多中國學者也在提倡創建中國特色的國際關係理論。
高晨:說“角力場”可能並不恰當,換成各國思想借助國際交流的平臺,體現本國的特色可能更合適。當前科學技術發展很快,人類探索世界得出的答案正在趨同。在與西方大學的交流中,許多相互矛盾的知識都在被“磨平”。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學生,還是學者,要做的是如何凸現自己的視角、深度和方法,而並不是一種知識戰勝另一種知識。
王田:到了日本後,發覺許多日本學者都不瞭解中國。一位教我們政治課的日本教授,對中國的偏見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滿腦子都是意識形態化的東西。比如,他從來不提“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詞,因爲他至今不承認新中國,而是頑固地用“毛澤東的政權”之類的表達。許多中國學生與他爭論,他就說,你們這裏有那麼多中國學生,我不和你們討論這個問題。更糟糕的是,部分日本學生還非常認同他的觀點。所以,我覺得,當前背景下的大學,在某種程度上也會成爲歪理學說的傳播地。要解決外國不瞭解中國的問題,還需要從大學着手。
董見微:這一點我比較贊同。從衝突的角度上看,現代大學幾乎已經成爲世界政治矛盾的發源地,也將是矛盾解決的起點。大學是思想的製造工廠。如果製造的思想是荒謬的,那麼後果將非常嚴重。比如,阿富汗塔利班在波斯語中的意思是“阿富汗伊斯蘭學生運動組織”,最初就是大多由宗教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髮展而來,後來成爲國際恐怖主義的重要力量。在美國,新保守主義的思潮最初起源於芝加哥大學。
大學教育在一個人價值觀的形成上起到重要的作用。一些慫恿人類走向衝突的思想,萌生地基本上都在大學的校園內。但從另一方面講,大學的融合與交流也是化解矛盾的起點,許多敏感問題都是最初在大學校園中的研討會上爭執不下,然後得出一個相對統一的意見,上報國家的外交決策者,最終推動了國家外交政策的調整。
叢小東:從中國的角度看,我們當前面對許多誤解。很重要的一方面是,外國人不理解我們的話語和闡述方式。比如,“韜光養晦”一詞,西方人總以爲我們暗藏着實力,等待稱霸的機會。所以,如何向外國清晰地闡述中國的觀點,不僅僅是政府外事部門的責任,更是大學教育和交流的任務。
大學成爲世界政治的傳聲筒
陳光:相比於過去,現代大學至少發生了兩大變化,一是從以前的培養精英,到現在普及教育,大衆越來越多地接受了大學教育。二、有條件的大學不僅培養了本國的國際化交流人才,還在承擔培養他國學生的功能。比如,超過2000名外國學生在北大攻讀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這是全球化背景下大學之間雙向教育的結果:越來越多的本國學生走出去,也有越來越多的外國學生走進來。
在這種情況下,大學如何發展,需要有自己的戰略眼光和思考。比如我們學院已與美國康乃爾大學合作,建立中美學生的交流項目,希望在未來兩個國家的高層當中,有的人會在一起學習過。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大學戰略。
沈濤:據權威人士統計,最近30年來,世界範圍內,留學他國的人數以年均3.9%的速度增長,2004年達到了250萬人。當前,在美國,30%的博士學位都由外國人獲得,在英國,這個數字高達38%。8%的美國常春藤大學(指美國東北部8所歷史悠久的一流大學,比如哈佛大學等)本科生和10%英國大學本科生都來自國外。美國自然科學類的新聘任教師20%出生在外國,而在中國的一流大學中很多新教員也都有海外教育背景。
與此同時,大量跨國校際辦學和交流也在蓬勃發展,比如,我校辦的項目,還有發展了20年之久的南京大學-霍普金斯大學中美文化研究中心等,都吸引了成千上萬的各國學生一起學習,暢談世界大事,相互溝通。這些學生精英很有可能成爲未來的國家領導人,年輕時代的經歷將有助於其相互理解,進而推動世界和平。
董見微:現在的大學生如何看世界正在逐漸趨同。比如,中日關係這幾年一直都是焦點,兩國青年學生在一些具體細節上認識仍有不同。但是,從大的趨勢上看,中日青年學生存在主流的價值觀,即誰都不希望再有戰爭,都希望和平。其實,這就是一個更大的主題。這個主題給國際關係最大的啓示是,國家間應該試圖去尋找彼此間的共同點。
傅曉:以前的大學被稱爲“象牙塔”,現在的大學則不可能單純地脫離世界政治了。去年我在丹麥的哥本哈根,當時有個“哥本哈根共識”流傳很廣。即由全球最有名的政治學家和經濟學家,以及歐洲各大學中遴選的數名學生,大家各自開會商討全球最需要解決的十大問題,結果八個問題是一樣的。學生的閱歷和學識顯然不如專家們,但對國際社會的責任卻達成了共識,可見,大學與世界政治已經同質化了。大學就是一個模擬的社會,裏面有類似政府的學生組織等等。
正因爲此,大學出現了兩種與世界政治緊密相關的苗頭。首先是青年學生成爲各國外交工作的重點,各國都希望用自己國家的價值觀來影響他國的下一代。所以,各國政治家在訪問時都紛紛到最著名的大學去演講,一來希望通過個人的言行舉止影響學生,二來則使大學隨之成爲世界政治的傳聲筒。比如,克林頓來北大演講,針對的目標不僅僅是北大的學生,更是想通過北大在中國的影響力,把美國的聲音傳給全中國的民衆。
中國大學被“西化”了嗎?
叢小東:很多人都說,跨國公司是全球化的核心推動力量,但我覺得,大學同樣也在推動全球化。當今,各國都把美國的大學視爲模仿對象。很多知名學者和教授都有在美國大學學習或研究的經歷。這些學者回國後,將其所學到的技術、經驗和思想向本國傳播,實際上成了一種全球化力量。對於國家而言,美國一直以來對大學的研究給予很高的資金支持,進而大力促使大學的研究成果通過商業手段轉化到現實生活中。最典型的例子是美國的硅谷。如今,中國的清華、北大和復旦等高校、日本的高校也紛紛效仿。中國的大學在課程設置、大學體制等許多方面,更是向美國大學學習。從這個角度上來審視大學的變化,至少可以得出兩點:第一,任何不善於學習其他高校成功經驗的大學,可能都會落後於這個時代;第二,對中國的大學來說,還面臨着一個問題:是否可以避免“西化”?
董見微:我覺得“西化”這個概念要跟現代化區分開來。我們到底是在西方化,還是現代化?應該承認,在大部分現代化的進程中,西方國家走在了前面,我們需要當前的這種模仿和學習,並且不斷追趕,但也需要知道,我們必須要有自己的東西。例如,我們在學習西醫的同時,中醫也保留了下來,併發揚光大。從這個角度看,如何在吸收西方先進經驗的同時,進一步發揚我國幾千年的優良傳統,也成了中國大學當前最重要的任務之一。
傅曉:其實,爭論“西化”與否並不稀奇了,現在中國大學的問題在於,缺乏很有特色的學校。在美國,至今仍有一些很小的學院保留了好名聲,例如,女子學院、專業學院等。但在中國,似乎已到了任何一個大學或學院,無論多小,都五臟俱全、任何學科都有的地步了。中國1000多所高校何必都是綜合性院校呢?其次還有一個高校管理問題。有同學申請到加拿大、美國學習,那邊的辦公室會很積極、全面地把各類信息發給你,似乎就在你身邊辦公,這種管理和服務有時連自己學校都滿足不了。比如,自己需要解決某個問題,有管理者會讓你去找某部門,該部門又把你推到另一部門,到了最後,那個部門說,我們今天開會,你明天再來吧。
沈濤:我還想提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事實上,今天所有的談話內容都指的是一流大學,那我們有沒有想過那些邊遠地區、發展比較落後的高校呢?在我看來,全球化使中國大學貧富分化,一流大學跟一流大學在交流,越來越強,這些大學的學生出國機會多、信息多、見識廣,而其他大學卻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一流大學與其他大學的差距在拉大,其他大學培養出的學生整體水平也無法與一流大學相比。這不利於整個社會的全面發展,也應是我們必須認真考慮的問題。(以上談話者均爲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的本科生、碩士生。本次談話由王文主持、整理,由李玉磊記錄。)(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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