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本教育類雜誌聯合上海市19個區縣的31所中小學,進行了一項“上海市中小學生家庭教育基本情況調查”,目的在於真實瞭解家長日常負擔的情況。調查由學生家長以每日記錄的方式,填寫家庭教育所花費的各項時間。該刊統計出十三組數據的調查結果,引起了上海教育界、家長和社會各界的熱議:家長每天用於接送孩子上學放學、陪同孩子參加各類輔導班與興趣班、佈置課外作業的時間,大大超過了與孩子親情交流或與孩子共同參加戶外活動的時間。能堅持家庭教育的,在參加調查的家長中,竟不到總數的一半,平均時間也不到每週一個半小時,即平均每天不到一刻鐘!
這是令人震撼的數據!
透過這幾組數據,我們看到了教育中父母作用的巨大錯位,看到了家庭與學校的教育性的“脆化”,更聆聽到了被應試教育這支指揮棒凌駕的教師和家長的喘息聲!
這是當今教育領域不可否認的事實:每一級學校,都環環相扣通向名牌大學。於是,家長被迫擇校,孩子卻別無選擇!各級教育機構無疑串出了一副孩子人生出路的多米諾骨牌。而這副多米諾骨牌的起點,已經向前推移到幼兒園階段了。學齡前教育的應試教育化已不再成爲新聞。比如英語考級,教育部日前下發通知叫停面向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的全國英語等級考試,因爲考級影響了學校正常的教學秩序,加重了學生的課業負擔,不利於素質教育的實施。據說,英語考級的難度,一級相當於高中入學水平;二級相當於大學入學水平;三級相當於高等教育自學考試非英語專業本科畢業水平。北京一位網名爲“家有小六”的媽媽最近在北京某大報的論壇中這樣寫道:可憐的孩子,媽知道你急了,都累得筋疲力盡了,可是你知道嗎?媽媽也都快瘋了,爲了你能有個好的將來,媽媽只能把自己逼瘋並把你也逼傻了。
“擇校文化”、“高考產業”就這樣在包括家長在內的與孩子教育有關的社會羣體中不斷地形成、擴散、深化。按照生物進化論,越是高等的動物幼年期就越長,人是最高等的動物,但是,現實中人們實際的做法,正是在“理性”地擠壓孩子的兒童期,而這“理性”的背後竟然是一條條被摧殘了的生命、一顆顆被扭曲了的心靈。
近來頻發的青少年暴力事件,其主角都有被宰割了的童年和被放逐了的家庭教育。青少年心理問題專家甚至認爲,家庭溝通不暢活活地把青少年逼出了網癮。家長們都知道,從生態倫理學的角度說,成人的意志侵犯了孩子的自主性,然而不這樣做,將來又如何對孩子交待呢?家庭教育熔鑄的精神紐帶,就這樣在應試教育的狂熱中斷裂。可以說,中國應試教育不改,家長負擔的錯位就將持續下去,並有惡化之可能。
這不是危言聳聽。
家庭教育,在個人的成長曆程中是極其重要的,尤其在中國,一向是作爲重要的文化傳統之一而存在的。蒙書《三字經》裏便有“養不教,父之過”之說,視其爲做人的起碼要求。家教從嚴,作爲祖訓,從未蒙受質疑。不說名門望族,就是百姓家庭,都將“家規”列於家譜重之重,作爲子孫行爲之規範,歷代承傳。由此樹立家庭教育的典範並廣爲傳頌的例子並不鮮見,如“孟母三遷”和《朱子家訓》、《顏氏家訓》等等。
教育職業化形式如私塾、家教,即是將老師請到家中傳道授業解惑,與教育的血緣化形式,即僅僅由家族中的長輩執行的家庭教育兩者互滲,也就一度主宰中國教育。直到近代西方學校教育制度的傳入,隨着科學技術的日益發展、大工業生產境遇下社會分工的持續推進與作爲傳授內容的知識的不斷細化,家庭的教育功能驟然式微。不管怎樣,父母的教育者地位始終難以撼動,當年,魯迅對那些責難師範學堂的冬烘先生,就提出一個辛辣的“辦一個父範學堂如何”之建議。只是隨着社會進步,學校與家庭的教育功能逐漸各有側重。
這個側重,是形與神的側重。學校教育,側重於人才框架的建構——孩子觀念價值的引導、道德品質的取向、知識結構的籌劃、技能技巧的培養、精神視野的拓展等等。在這框架性的建構過程中,絕不排除因教師個人人格的魅力和所提供的教學內容之精彩,而賦予其精神華彩,這精神華彩,就是培養學生人格的魅力,這就是與“形”相對的“神”。然而,這種“神”,不是教出來的,其形成之場所,主要不是在課堂上,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是潛移默化的。教師的人格魅力、教學方式,學校的文化氛圍以及生活大環境和文化大背景,當然是一種潛移默化的薰陶途徑,但都無法取代父母親的作用。孩子與父母,有着血緣的紐帶和養育的歷程,更有親情的感化,這種“神韻”,都是由一個個生活細節構成的,其人生理念、精神境界,都以情感作爲舟筏,悄無聲息地駛入孩子的心靈,長駐在他們的心靈深處,伴隨着整個生命歷程,並把握其言行。
古往今來,海外國內,從各路英傑的心靈史中,皆可尋找到這根由血緣鑄成的精神臍帶。這是一門複雜而艱鉅的塑造靈魂的藝術。藝術品之分檔標準,不在其形,而在其神。道理就是這樣相通。社會與家庭的這兩個不同側重,是社會分工使然,毋須明文約定。學校之於家庭,教師之於家長,是不可替代的。教養之責,始終是沉重的,問題是這份沉重應放置何處才能獲得最大績效。這是涉及我們民族興旺、國家強盛的根本大事,不能不引起我們整個社會的重視。絕不能因爲讓孩子跨入名牌大學之門,就白白地將家庭教育這份珍貴的文化資源荒廢、流失甚至褻瀆,或把孩子引向了歧途。
當然,當代教育的裂變,使教育不再囿於家庭與學校,要解決,並不是解決家長負擔的輕與重問題,自然也不是簡單地讓家長與孩子迴歸傳統意義上的本位,而是體現新時代學校與家庭、教師與家長各守其本位的全新關係。問題與機遇,始終是一對隱形伴侶,這不僅是中國當代教育工作者們光榮的使命與千載難逢的建功立業的機遇,也是所有社會成員責任,尤其爲人父母者。而作爲父母,只要與孩子保持諸如對話之類的情感互動,其效用遠勝於益智玩具和特長班,這是西方神經系統科學最新研究結果。本文一開始提到的那本教育類雜誌開展的調查與討論,無疑爲家長本位的迴歸營造一種先聲。
(作者爲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編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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