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應帝王》說:“南海之帝爲倏,北海之帝爲忽,中央之帝爲渾沌。倏與忽時相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倏忽是神速的意思,渾沌(也作混沌)是宇宙初生時大氣未判清濁的狀態。神速跟聰敏相連;渾沌就是不開竅(不聰明),跟遲鈍相連。聰明的倏忽要給渾沌開竅,本是好意,但是渾沌之爲渾沌,生命之門就在於它的不開竅,給它開了七個竅,即使不給鑿死,也不再是渾沌了。非渾沌即無渾沌,所以渾沌死(“無”即“亡”)。這個故事所寓意,即順乎自然,無爲而治。這是莊子的一貫思想。這個意思我自以爲懂了,但卻總是想:渾沌死後怎樣?
我的問題並非是怪誕或無端的,因爲莊子從來是用認真的態度討論人生和社會的最實際問題。“渾沌”是宇宙初始大氣渾融狀態,莊子用以喻指人類社會初期機謀不作、詐僞不興的自然和諧狀態。他討論的是,人怎樣才叫幸福?人類怎樣才叫進步?社會怎樣才叫發展,怎樣才能治?第一個問題是關於“視、聽、食、息”即耳目口腹之慾的,第二個是關於開竅、取巧對人類命運的影響的,第三個是關於“爲”或“無爲”實即如何“爲”的。這些問題都包括在“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的寓意之中。
渾沌講“一”,“一”是淳樸魯鈍;易學講“二”,“二”是智慧權變
莊子所討論的,也是現代人一直想回答而沒能回答的。而且,以現代人的聰明才智,要回答這些問題,還經常要回到莊子上去。
比如剛讀到的這本《混沌七鑑——來自易學的永恆智慧》,旨在說明:“我們現代社會沉迷於征服和科學上駕馭我們周圍的世界。然而,非線性混沌系統(如自然、社會和個人生活)皆處在企圖預言、操縱和控制它們之外(謂無法預言、操縱和控制。——葉按)。混沌表明,我們與其抗拒生命的不確定性,不如接受它們提供的諸多可能性。”顯然,“混沌”從指古代未有條理的宇宙狀態,到用來定義現代的一個某種特徵與之相仿的科學理論,又演變爲一種文化隱喻,走的是“文化——科學——文化”這樣的路子,這本身就是“渾沌——開竅——渾沌”的軌道。作者聲稱,“這門最新的學科看待世界的視角與世界上許多最古老的土著的精神傳統不謀而合”,正透露出這種軌道的迴歸性。反省“征服和科學上駕馭”世界,回到“任其自然,認可極限”,這在某種意義上是要回到莊子上去。尤其是,該書的作者爲中文版作的序中,正引了上面《莊子》的這個有象徵意義的故事以闡其意。
然而,現代人雖然想回到莊子上去,卻只能跟莊子貌合神離。對於莊子這個故事的隱喻,《混沌七鑑》的作者在該書中認爲:“混沌是創造性的別名,是對宇宙創造生命並不斷髮生變易的豐富性的別名。”看來,作者,包括其他一些科學家,把目前難以用線性條理解釋的事物變化,歸結到混沌上,建立了混沌理論。科學的混沌理論,如《混沌七鑑》所闡,確能開拓新思維,有助於解釋自然和社會的複雜現象。不過,這完全用不着跟莊子的“渾沌”套關係。說這“混沌”同於莊子的“渾沌”,實爲不類。莊子的“渾沌”是淳樸不化,而不是什麼“創造”、“變易”,二者的取向是相反的。“渾沌”跟“易學”也沒關係。因爲渾沌是宇宙誕生初期大氣渾融狀態,是“一”(古文字“壹”取象就是元氣在壺中閉塞不泄)。“一”是不變之意。後來元氣“清陽者薄靡而爲天,重濁者凝滯而爲地”(《淮南子·天文訓》),“一”判分爲天和地,就是“一”分爲“二”,纔開始有變化,所謂“惟初太極,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說文》)。天地就是陰陽,一分爲二之後,纔有陰陽變化,萬物更替。“渾沌”是不變的,是講“一”的;易學講陰陽變化、萬物更替,是講“二”的。守“一”,是守一種價值觀、世界觀、生活態度;講“二”,是講方法論、講智慧、講變化。守“一”與講權變是對立的,怎能把它們聯在一起呢?不過,把混沌理論與易學聯繫,卻是有相當道理的。
上面說的是,有的科學家主觀上想回到莊子上去而沒能回得去;底下一個說的是,有的科學家本沒想要回到莊子上去,客觀上卻不止是回到莊子上去,而且是回到老子上去。
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智慧
渾沌開竅,打破了“一”的恆定。渾沌死而變化生,世界就複雜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從數字這種宇宙語言說,一、二、三……萬,代表了認識和思維的複雜化,即人類智慧的發展。現在科技最發達的時代就叫“數字化時代”,這是聰明、智慧和神速的最高體現。與渾沌即守“一”的時代構成另一個極端的數字化時代,是高度智慧、高度神速的時代,是人類所追求幸福舒適的極致,人的智慧、科技的發展都用到滿足人的“視、聽、食、息”欲中。手頭的這本《伊託邦——數字時代的城市生活》對此就有詳細而富有預見性的闡述。
《伊託邦》“圍繞創造新型城市的方方面面,從建設必要的數字通信基礎設備,建造由智能設備和傳統建築共同構成的智能場所,開發使這些智能場所運作起來的軟件系統,一直到綜合考慮建築、社區以及城市的空間佈局等角度,系統闡述了屬於數字時代的新型城市在經濟、社會和文化等方面的內涵和意義”。數字網絡在給我們神速的同時,還將改變人類的居住、交際、服務、生產生活等的形式和文化。比如,21世紀的城市,將“較少依賴物資的積累,而更多地依賴信息的流動;較少依賴地理上的集中,而更多地依賴於電子互聯……”就是說,由於網絡的神速,人跟人聯繫、人跟社會聯繫,可以足不出戶了。
然而,這種不出戶而可以知天下的智慧,卻讓我想起老子。老子說:“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不同的是,老子的知天下,可以智清,可以神凝;今人的知天下,可以目眩,可以心亂。其質不同。但單就形式上說,在古代的集族而居、左鄰右舍被城市的單門獨戶取代之後,所剩無多的逢年過節的走親串戶,又被電話取代,現在,電話又正在被電子郵件取代。人類的交往和交流活動,隨着智慧的發展,繞了一圈之後又轉回來了。“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是遠古智慧未發達時的事。現在發達了,守在家裏打網絡,跟“老死不相往來”,是不是五十步跟百步的距離?
當然,古人通訊不便,因此有許多相思相牽掛的痛若。“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但正因爲有着這樣的痛苦,人們才更珍惜屬於生活應有的真正情感,也纔有可以千古的詩篇,纔有豐厚的人文精神。而當這種痛苦失去的時候,那種牽腸掛肚的感情、那種千古絕唱,還能有多少?人文精神的失落,正隨着科技的發展而加劇。莊子說:“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是否可以改爲:“人相忘乎智慧”?
上述科學家自覺不自覺在一定的意義上回到老莊去的事實,並不是偶然的。1988年有幾十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巴黎發表一個宣言說,21世紀的人類如果要過和平生活,應該回到二千五百年前的孔子那裏去找智慧。然而,孔子所崇尚的,又是“大道之行與三代之英”。它表明,人類已經注意到人文精神急遽失落的危害,認識到單憑現代數理科學的無限發展,並不能使人類得到真正的進步、社會的真正發展,世界也不會得到大治。科學技術必須服務於人文精神。
這就是:什麼叫做幸福、進步、發展?
要回答這些,首先要回答:什麼叫做人?
智慧服務於“弱肉強食”法則,人類就回到“前野獸”階段
人的生命,應當包括數理科學和人文科學兩方面的內涵,即包括肉體和精神,缺一不可。那麼,人類的進化和社會的進步也就有肉體的和精神的兩方面。尤其是,人類所區別於動物界的、人之所以爲人的,最根本在於他的精神,所以,如果說,人類從猿進化爲人,是生物意義上的進化即肉體的進化;那麼,人類在成爲人類之後,他最根本的應該是社會的進步而不是動物的進化。但是,人類卻往往在自覺與不自覺中,以自然界的進化論演繹人類社會的進步論。《雙螺旋探祕》所介紹的用當今科學確證的達爾文原理,讓我想起這個許多人在思考的問題。
雖然一個時期以來關於猿變人的學說受到懷疑,但是,今天,最先進的科學再一次證明了達爾文的正確。比如,《雙螺旋探祕——量子物理學與生命》中說:“今天,即使對血液中氨基酸的分析,也確證了達爾文理論的原理,揭示着我們與大猩猩和黑猩猩之間有着多麼令人驚詫的相近之處。科學家如今已瞭解了生命的基本祕密:量子效應導致了微小的遺傳突變,由DNA加以傳遞,這引發了植物和動物中的生存競爭。”我一直相信達爾文理論。遺憾的是,達爾文的生物界的進化理論被用於對人類社會的“發展進步”的解釋。《混沌七鑑》的作者就用贊成的口氣說:“……達爾文的進化論對普通個體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有類似的革命性的影響。……作爲一種社會隱喻,達爾文的‘適者生存’觀點被用於確證弱肉強食的商業競爭和優勝劣汰的階級結構。事實上,達爾文的思想已經深入人心,我們想當然地認爲失敗者一定在某些方面存在缺陷,而勝存者必定爲‘優’。”這些話說的是事實。正因如此,它真實地暴露了人類的最大悲哀,這種悲哀貫穿在人類對自己的生存、進步和社會發展的認識上。
用生物的進化論看待和解釋人類社會的進步、發展,是從達爾文本人開始的。《雙螺旋探祕》開篇就引了達爾文這段話:“如果人類能夠憑藉耐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變異,爲什麼大自然就不能在千變萬化的生存條件下選擇對其生靈有利的變異呢?”如果說,此處所說的人類選擇變異,還是指肉體的變異,那麼,《雙螺旋探祕》的下面這段話,就說明他用自然科學的觀點來看待社會了:“就在達爾文第一次讀到馬爾薩斯《人口論》的當天,他在《關於物種蛻變的筆記》中寫下了如下的這段話:(略)有一種力量就像十萬個楔子一樣,把各種適應的結構擠入自然經濟的空隙中,或者更確切地說,排擠了弱者,從而形成新的空隙。”在一個生物學家眼裏,人就是動物。作爲揭示客觀真理的科學家,達爾文並沒有錯,他只是客觀地指出了這個事實:人類在成爲人類之後,還是這樣弱肉強食。問題是,人類應該從人文社會科學角度思考這樣的問題:動物界的生存準則到了人類社會還在繼續起作用,這是該肯定還是該詛咒,是人類的進步還是退化,是人類的幸福還是悲哀?人類的生存和發展準則,應該是動物學的還是人文學的?人類能不能在人文學的層面反省自己動物學的“優勝劣汰”、“適者生存”準則?一句話,人類能不能戰勝自己?
動物的優與劣是什麼,要適應什麼,誰是適者?人類呢,難道跟動物一樣嗎?
肉體有強弱之分,如“弱肉強食”,那本是動物界的規則,但在人類的歷史上的事實也是如此,尤其可悲的是這個規則在當代各個社會領域被視爲理所當然,而且被鼓吹爲價值標準、真理標準進入意識形態。難道人類就是以各種高級或低級的形式互相吃的動物,以此來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變異,促進這個物種的“進化”?
精神也有優劣之分。優者如,“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不過,這種精神的優,是與“謀閉而不興”聯在一起的。劣者如魯迅在《狗的駁詰》一文所說,狗自愧不如人知道“分別銅和銀”、“分別布和綢”、“分別官和民”、“分別主和奴”……這種精神的劣,是與人高於其他動物的智慧聯在一起的。如果智慧都被用於分別銅和銀……那麼,優勝而最能夠生存的,是那些最善於分別銅和銀……的智者;不能適應而被淘汰的,是那些不善於分別銅和銀……的愚者。當然,智慧不都被用於分別銅和銀……但是,如果人類以滿足“視、聽、食、息”爲生命的惟一或第一要義,那麼,智慧的其他應用最終也都會被商人和資本家納入分別銅和銀……的軌道。所以,那些智而不善於分別銅和銀……的,最終也會被淘汰;愚但其智僅足以分別銅和銀……的,也不會被淘汰。如果我們承認魯迅在《狗的駁詰》中批評的是比狗有智慧的人類的精神的劣,那麼,精神的劣正與智相關,精神的優正與愚相關。那麼,人類在弱肉強食的準則下,智慧越多則精神越劣,精神越劣則越能生存。動物是以肉體相搏進行“優勝劣汰”,人類是以精神競爭進行“劣勝優汰”。人在比動物有智慧之後,他們的“排擠弱者”以及“弱肉強食的商業競爭和優勝劣汰的階級結構”,當然要比動物厲害得多。依這種規律,最終,這個地球上只能存在一羣精神最劣者。
莊子說;“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吾非不知,羞而不爲也。”老子說:“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老莊的真意不是反對智慧,而是因爲看到了智慧被運用到同類之間的欺僞殘殺,虐於野獸,而對智慧於人類最終是禍是福產生疑問。同樣的道理,今天的科學家,正是看到了,在這個充滿了狡智欺詐、弱肉強食的世界中,他們的科學智慧沒有被用於人文精神的提高,而是被用於滿足人類無限膨脹的“視、聽、食、息”欲中,以及這種無限慾望引起的“弱肉強食”行動,如數字化時代的快速地敵情偵察、信息傳遞、民族復仇、導彈攻擊……製造出可以相互毀滅對方千萬次的武器,才呼籲向中國古代的人文精神學習。
人類應該熱愛科學,追求一切真理本身就是人文精神的高度體現。只是,智慧和科學應該被人類用來豐富人文精神,而不應作爲“弱肉強食的商業競爭和優勝劣汰的階級結構”的工具。如果人類的本性不能避免相互欺詐和相互殘殺的悲劇,那麼,智慧的產生,對人類的幸福、進步、發展,最終是禍是福,也還不是毫無疑義的問題。這就是——
渾沌死後怎樣?
(《混沌七鑑》、《伊託邦》、《雙螺旋探祕》均屬於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的“哲人石叢書”。) (葉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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