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哪座花園像那樣,承載瞭如此嚴峻的文化語義。它生前曾是皇帝私人享樂的喜劇,而在死後卻轉向了無盡的公共悲劇。
從花園的廢墟里,誕生了嶄新的國族信念,它逾越滿漢之間的深仇大恨,轉型爲一種全新的大中華國族主義,進而成爲20世紀後半葉的核心價值。
圓明園是我國曆史上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清朝在其鼎盛時期修築的巨大的建築拼盤,所有中世紀花園的總和以及帝國花園狂歡的歷史巔峯。它徵用了大量花園的藍本——安瀾園、寄暢園、如園、鑑園、獅子林等所有江南園林,加上由郎世寧等人設計的法國宮廷花園的摹本,混搭着和西方花園的諸多元素。皇帝在花園美學上的這種開放性,超出了我們的文化想象。雍正、乾隆和咸豐這三代皇帝,都熱衷於花園話語的複製、抄襲和拼貼,顯示其利用權力全盤吸納漢文明的野心。通古斯人是漢文化遺產的採集者,他們延續了把珍獸放養在後院的習慣。圓明園就是這樣的複合型文化圈欄,但它並非用來安頓野獸,而是用來寄養那些著名的南方名園。
圓明園裏的那些園中之園,是空間的疊加,也是南方土地的象徵。對它的佔有慰藉了滿人,令其產生佔有南方文明的幻覺。他們象徵性地踐踏自己的領地,在其上居住、行走和縱慾,猶如它的親密主人。這是權力象徵遊戲的一部分。皇帝及其家族在其間展開政治自慰。不僅如此,那些洛可可風格的建築、路易十六時代的傢俱,以及自鳴鐘、懷錶、眼鏡和鋼琴之類的精細器具,還令其產生出擁有世界的幻覺。花園是帝國地理思想的邏輯起點。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的地圖,無法改變這種頑強的國族想象。
這是女真人對漢文化的全面採集。花園與女人的古老邏輯關係得以延伸。咸豐皇帝,也就是慈禧的丈夫,在各地廣徵美女幾十名,藏納於圓明園內,分居在各個亭館,其中最寵幸的有四人,咸豐賜其芳名,分別叫做牡丹春,杏花春,武林春和海棠春,儼然是妓女的藝名,而圓明園的另兩座鄰園——園和綺春園,則更像是民間春宮的稱謂。而事實上,它的確是皇帝及其親屬的私人妓院。爲了維繫血統的純粹性,滿人拒絕漢女入宮,於是這座世界上最大的夏宮,就成爲一個情色外延的驛館,用以儲藏漢族美女,爲皇室成員的合法獵豔提供場所。
除了那些美豔欲滴的女人,花園的物架上也陳列着年代悠久的玉器、瓷器和青銅器,此外還有朝珠、絲袍、繡襦、佩飾、字畫和碑帖,其珍奇性和大數量,直到1860年英法聯軍入園搶劫時才曝光於天下。這是一切東方想象的焦點。狂熱的征服者,意外地打開了夢寐以求的寶藏。那些寶物從前被漢明王朝棄置於庫房,而後則成爲通古斯人建構享樂空間的道具。它們玉立在紫檀木的支架上,散發出溫潤而幽遠的氣息。這也是一場淺薄的修辭運動。寶物和美女構成了一種密切的對喻關係。它們互相喻指着對方,又互相成爲對方的所指,在狂歡的語境裏,共同書寫宮廷烏托邦的辭章。
花園的主人從一座花園走向另一座花園,穿越了不同質量、體量、語法、風格和氣味的空間。這是組合型空間的魅力,它製造了跨越時空的幻覺。爲銜接龐大的組合空間,複雜的亭式長廊被打造起來,成爲迷宮裏的結構基線。在敷設這些基線的進程中,花園的時間悄然涌現了,這其實就是迷宮的時間,每一條長廊和交叉小徑,都延展了狂歡的刻度,向無聊的皇帝頒發歲月通行證。與其說那些長廊通往不同情婦的臥榻,不如說是通往那些祕不可知和令人期待的未來。這是私人幽會的未來,也寓示着帝國的昏暗前景。
然而,正是在奢華的花園,漢人的歷史病毒迅速傳染給了通古斯人。女人和珍寶只是腐化的開端。漢人的花園語法,越過秦漢以來的歷史記憶,開始腐蝕通古斯人,把強悍的獵人帝國變成了不堪一擊的王朝。就在圓明園營造的鼎盛時期,驃悍的通古斯人迅速虛弱下去,被漢人的園藝、美女和珍寶所敗壞。那些美麗的事物是劇毒的,它們瓦解了征服者的意志。漢人先弄衰了自己,繼而又弄衰了滿人。這是歷史自我轉軌的詭異手法。圓明園極盡奢靡和豪華的風尚,變成腐化的中心,並且逐漸向外擴散,令整個帝國的官僚系統都變得病入膏肓。
早在夏商周和先秦,花園就已成爲帝國的毒藥。無數朝代斷送在花園的廢墟里。這方面的例證,除了我們已經知道的楚國與秦朝,還應當包括隋帝國和五代的幾位君主,如此等等;就連歷史學家最爲青睞的盛唐,都差一點被玄宗的溫泉花園(驪山溫泉宮)所斷送。溫暖的泉水和豐腴肥潤的妃子,從兩個不同的向度,軟化了皇帝的野心,令其沉迷於歌舞聲色,以致淪爲一場宮廷政變的犧牲品,甚至連整個王朝都有覆滅之危。而在苟延殘喘的南宋,趙氏王朝也癱瘓在公共花園的面前。越過煙雨迷濛的湖岸,低迴婉轉的謠曲混雜着鐘聲,魅惑了偏安江南的君主和百官,把他們送入溫柔的政治夢鄉。
花園就此構成了一個意識形態騙局。它是農業帝國的最高形態,製造盛世的迷人幻象,也是帝國的終結者,它不僅消耗建材和人工,也消耗皇帝及其大臣的生命,把帝國拖向極度衰微的狀態。更重要的是,所有的造園工程都根植於酷烈的盤剝和欺壓,它們需要啓動專制機器,強徵勞役和賦稅,並製造出深刻的社會仇恨以及大批消滅自身的敵人。
但花園的瑰麗形態欺騙了帝國領導人,他們以爲權力可以製造一切奇蹟,包括帝國的永生形態,但花園最終卻成了標示帝國死亡的墓碑。在棄園逃命一年之後,年僅31歲的咸豐皇帝就在幾百裏外的避暑山莊吐血而死,成爲這座超級花園的最高殉葬品。此後,守寡的王后葉赫那拉氏籌款再建,用以收集容貌英俊的男寵,並上演那些以她本人爲主角的情色戲劇,而後者則更像是圓明園的低級版本,喪失了圓明園的複雜主體,卻克隆了那些無限延展的迴廊,重現着圓明園迷宮的特性。這個狂妄擅權的女人,重蹈其亡夫的覆轍,迷失在她自己的後院。
圓明園再現了阿房宮的焚燬命運。它擁有大面積的優美水體,卻在1860年和1900年被兩度焚燒。這跟項羽律令和農民復仇無關,而主要是外國軍隊懲戒中國皇帝的後果。放火者身份發生了戲劇性轉變。但與此同時,許多中國人也加入焚燬的行列,甚至有傳言說,一個名叫龔橙的中國人引領英國軍隊進入花園,並親手點燃了第一道烈焰。此外,大批中國人蔘與搶劫行動,從中瓜分那些精美的戰利品,更有許多中國人捲入廉價的寶物收購運動,販賣着那些從圓明園流散到民間的器物。此後幾十年間,這些從圓明園流出的寶貝,一直是琉璃廠古董販子的重要貨源。在某種意義上,琉璃廠就是圓明園乳汁喂大的文化嬰兒。
這是比阿房宮更爲囂張的火焰,兩次燃燒在紫禁城的西郊,儼然一曲反面的頌歌。火焰是優雅的,蔓延出無數靈巧的火舌,到處舔食着木質和石頭的建築,像花環一樣纏繞在門框上,喊出花園死亡的噩耗。恭親王奕忻在奏摺裏描述遠眺大火時的反應:“目睹情形痛哭,無以自容。”咸豐在奏摺上批覆說:“覽奏,何勝憤怒!”皇帝和大臣的悲憤,交織在這版簡潔的奏本里,猶如帝國的淒涼回聲。耐人尋味的是,士大夫竟然懷有跟皇帝一樣劇烈的傷痛。當時正在酒樓里豪飲的漢族儒生陳寶箴,目睹圓明園的沖天大火,聲淚俱下,痛不欲生。
我們已經看到,就在火焰敘寫圓明園結局的同時,一種共同語法的政治敘事已經出現。儘管中國居民在焚燬過程中扮演過重要角色,但焚燬花園的罪責,還是全部被外推給了西方殖民者。他們是種族災難的惟一製造者。從花園的廢墟里,誕生了嶄新的國族信念,它逾越滿漢之間的深仇大恨,轉型爲一種全新的大中華國族主義,進而成爲20世紀後半葉的核心價值。
這就是廢墟所提供的政治契機。在花園焚燒的現場,升起了仇恨的火炬,它不僅要照亮昔日繁華的花園,還要照亮民族創傷的記憶,並從這種自我照耀中獲得孤立的信念。那些花園建築的碎片——拱門、斷垣、石柱、雕樑和臺階,像夢境一樣浮現在20世紀教科書上,象徵着舊帝國的偉大夢想。從來沒有哪座花園像圓明園那樣,承載瞭如此嚴峻的文化語義。它生前曾是皇帝私人享樂的喜劇,而在死後卻轉向了無盡的公共悲劇。它遺落的灰燼,比石頭更加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