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教師節又來了。我在這個節日前遇到了一件又驚又喜的大事:終於找到了我小學的老師!
事情是這樣的:我去年在拆讀堆積如山的讀者來信中,看到從杭州寄來的一張簡報,上面有一篇文章,題目是《五十年前我是餘秋雨的班主任》,大喜過望,因為那篇文章的記者遇到了我一直在尋找的何杏菊老師。但是,那篇文章並沒有何老師的地址、單位,那張報紙也不知是屬於那個系統的,因此我派出在浙江的朋友想法尋找。後來,通過汪小玫、李永飛等朋友的幫助,終於找到了。
我為什麼一直想尋找何老師?因為她是我真正的啟蒙老師。我是四歲那年到當時的浙江餘姚小橋頭小學讀書的。四歲,太小了,第一位老師姓史(或施),我聽不大懂她講的話,只知聞書本上的油墨香氣,她很快就調走了,調到逍林鎮的坡山路小學。第二位老師是我媽媽的朋友,媽媽叫她『秀琪』,姓羅,她在選擇戀愛對象時與母親意見不合,自殺了。到何杏菊老師來接我們班,我已經六歲。她教了我一年。當時我雖然已經認識了很多字,但剛剛開始產生正式上學的感覺。因此,對她的記憶特別深。
她當時自己纔小學畢業,來教我們。從刻板的教學觀念來說很不合格,但她青春洋溢的快樂性格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歡愉。她教了我什麼,已經忘記,但正是她,從起點上告訴我,讀書寫字是天底下最快樂的事情。這種快樂感,一直貫穿在我的生命之中,直到今天。因此,我多次下決心要找到她。但她在教過我們之後,也去上初中了,再也沒有回過我的家鄉。
這次我見到她,彼此高興極了。她早就在報刊電視上關注我,但像很多朴實的老師一樣,不想以學生的成績為自己增添什麼。去年只是隨口說起,被一位記者盯上了。
我回憶了六歲到七歲之間的很多趣事,再問她當時對我的印象。她說了三點,一是乾淨,這顯然是我媽媽的功勞;二是聰明,這很可能;三是因為年齡小,坐在第一排,老師一提問我就回答,完全忘了背後還有很多同學,因此老師只得每次阻止我的回答問後面的同學,我這纔害羞起來。這聽起來很有趣,卻完全記不得了。
有一個問題是我長大後纔想起來的,似乎有點俗,但還是問了:當時這樣的鄉村小學,老師們有工資嗎?他們是怎麼過日子的?
何老師告訴我,沒有工資,每月發三十斤大米,是同學們用糧食繳的學費(我家除外,我父親在上海工作,因此用貨幣繳學費)。何老師又補充道,當時的那些家長太貧困了,又有農民的私心,繳來的糧食往往很不好,不知怎麼辦。後來,開始發工資了。
讓我最激動的是,何老師還找出了一張師生合照。請看所附的這張照片,印的日期是1953年6月4日,我正好六歲。最右邊夾腰的女老師,就是何杏菊老師,你看她那麼陽光。第三排左邊第一個男孩子,頭被後面的一位男老師按著的,那就是我。我還記得,這位男老師叫蔡大?,為什麼記住了?因為這個?字當時覺得很奇怪。站在何杏菊老師身邊的那個瘦瘦的女老師叫陳秀絳,為什麼記住了?因為這個絳字當時也覺得很奇怪。陳老師的丈夫叫黃均濟,有一天陳老師在課堂上暈倒了,黃老師衝進來一把抱起就到鎮上找醫生去了。這個抱著愛人的軀體快步疾奔的高大男人的背影,給我們全班同學上了一門關於愛情的課程。當時農村中一般農民發生了這樣的事,總是派人到鎮上把醫生請來,情景遠沒有黃老師做的那麼感人。
那天在何杏菊老師杭州的家裡,我反復地說著鄉間小學的生活對我一生的重要性。對此,何老師謙虛地將信將疑。不斷說:『我當時教得太淺了,太淺了!』
我說:當然,後來我又遇到了一系列重要的老師。例如就在這個杭州城裡,還住著一位我最後一位老師,也就是大學畢業前的盛鍾健老師。盛老師在文革最艱難的歲月把我接到離我家鄉很近的奉化一座山間老屋中避難,我在那裡有幸找到了蔣介石的一些藏書,攻讀了年輕人艱難讀下來的《四部備要》和《四部叢刊》。當我離開那座山的時候,文革已經結束,而我已經擁有較厚實的中國古典文化修養。
第一個老師和最後一個老師都在杭州,可見杭州對我是多麼重要。
何杏菊老師讓我找到了我的童年。人的一生有很多秘密往往隱藏在自己和別人想不到的地方。例如我以前來過杭州那麼多次,就一直不知道在這個城市的某條街道,某個房子的某個抽屜裡,找到我六歲時的模樣。
這正像,前些年有人造謠我在文革中做過什麼,引發了很多起哄者,但家鄉的深山藏住了我的那些歲月。那所老屋還在,《四部備要》和《四部叢刊》還在,盛老師更是健在,大家都笑而不語。終於,謠言不攻自破。
何杏菊老師讓我一次次回想起那所鄉間小學。我告訴何老師,前些年,同班同學沈如玉擔任了家鄉的教委主任,到上海傳達鄉親們的一個意思,想把那所小學改成『秋雨小學』,被我拒絕了。我只是同意,在小學內的某處刻一行字:『我國一位教授,在這裡完成了他的全部早年教育。』
我還能認出來,沈如玉就是那張合影最後一排左邊第一個穿白衣服的小男孩。
最後順便說一件趣事。我的小學沒有以我的名字命名,但前不久看上海的《新民晚報》,我從農村到上海來讀中學的那所新會中學,已經將一座漂亮的樓房命名為『秋雨樓』。我的這所母校沒有征求我的意見,但我看了新聞還是感到顏汗。親愛的母校,我怎麼擔當得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