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心理熱線的志願者向我抱怨:總是要跟不同的人說同樣的道理,跟同一個人也得反覆說,很煩。當時我笑着說:當心只有一把錘子的時候,會把所有東西都當成釘子。再說,即便是同樣的道理,也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表達方式。
我自己面對一位來訪者症狀的反覆,覺得該說的都已用各種方式說過不止一次,一時有點兒心煩,這才陡然一驚——難道我把本來常做常新的工作變成了一項重複性勞動?
初學時我是沒有重複之虞的,接觸新的理論、方法,看到好的案例或分析,常有目不暇接的驚喜和壓力;等到能大致應對,會習慣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去處理類似的問題,有時就不會下工夫去爭取做得更好。可任何一項對人的工作,都不應淪落爲熟練工種。
一次講座中,聽一位做過醫生而後學心理學的人說起,大家都經歷過就醫時醫生的冷漠,她能理解醫生無奈的麻木,也能理解病人被漠視的不忿。對醫生而言,這種病他見得多了,要他對每個病人都保持高度的關注和關切,醫生的折損率未免太高;可對病人,這樣的經歷他可能是第一次,驚惶、緊張、迫切需要關心。正因對雙方的理解,她若做心理諮詢,會設身處地考慮來訪者的感受,不讓來訪者經受她自己也不願承受的職業性麻木。
我贊同她對人的善意。同時覺得心理諮詢的技術成分應比醫學少得多。曾聽正在建設心理網站的朋友說:主事者希望心理社區做成分門別類、簡潔明瞭的解決方案,焦慮症如何處理、強迫症如何應對、恐怖症如何治療……讓有需要的人各取所需。可是心理諮詢哪有那麼簡單!也曾跟人談到,文學中愛與死兩個永恆的主題,可以變奏出無數的悲歡離合、迴腸蕩氣;心理諮詢中簡單的原理,應用到不同情境、不同的人,適宜的實際操作也可以是千差萬別。而諮詢不只是對症狀和原理的瞭解、對治療方法的選擇,更有對自己和他人的認識、對人性和人生的體悟。
十年前有一首校園民謠爲成年人唱道:每天上班,不厭其煩。記得那首歌的作者談創作動因時說:小時候最感到不可思議的,就是父母每天去上班做同樣的事情。聽歌時我也還在校園,遙想畢業後的前景,有點迷惘有點心悸地覺着工作不應當是日復一日的重複。在京劇社看琴師拉琴,即便多次拉同一個唱段,即便要爲多個愛好者不斷糾正同一處吐字發聲,他演奏時仍然有自得其樂的陶醉,令旁觀的我羨慕不已——竟有人如此熱愛他需要反覆去做的事情。
有一回聽古琴演奏會,主持人介紹說古琴譜上只有撫琴的手勢,沒有節拍,因此每個演奏者會根據自己的理解對琴曲做出詮釋。我豔羨地想到表演、演奏這些創造性的工作真好,可以不斷加入自己新的感悟和體驗,對角色或曲目做出新的演繹,從而超越簡單的重複;我也因而更理解了當年那位京胡琴師的樂此不疲。
其實每項工作都是有創造餘地的。曾有朋友說起有老中醫鍼灸多年經驗豐富,時時會用不循常規的取穴,寥寥幾針卻十分見效。每個人都在變化與成長中,諮詢中遇到相近的問題,我的理解也已與一年前有所不同。單純的技術活兒,在熟練掌握、融會貫通後尚有不斷改良的可能;何況紛繁多姿的心理諮詢。這一行不少人都會在從業幾年後厭倦技術操練的重複,我需要提醒自己的,不只是對個體差異的敏感和因人而異,不只是將新的認識感受體驗結合到諮詢中,更要有對自己的要求:不重複過去,也不重複自己。(譚洪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