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青春
在陶理看來,簡的故事,代表著小留學生中『拒絕融入』的一類。但大多數小留學生卻與簡不同,他們會主動嘗試融入當地的校園、文化,盡管融入的過程伴隨著挫折和痛苦。
一個下雨的黃昏,陶理路過惠靈頓火車站。小站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中國小留學生,抱著雙肩,獨自守著一個大箱子,坐在那裡瑟瑟發抖。正是那一刻,她萌生了拍一部小留學生紀錄片的念頭。
那是2004年,陶理從新西蘭的維多利亞大學電影專業畢業不久,在惠靈頓一所主流公立中學擔任留學生督導,工作是定期和小留學生溝通,聽他們傾訴,幫助他們盡快適應異鄉生活。
『我覺得他們是格外需要關心的一個群體,獨自一人在異鄉生活,並且在兩種文化的夾縫裡生存。這是需要勇氣和技巧的。』陶理說。
據新西蘭大使館公開的材料,那一年,教育出口已經成為該國第四大出口產業。在新西蘭高達17億新元的教育出口收入中,中國人貢獻了其中的8億新元。2003年,新西蘭海外留學生總數為8.2萬人,其中中國學生有3萬多,佔36%。而在這些中國留學生中,18歲以下的小留學生佔了一半以上。
陶理注意到,與以往的留學生不同,這些小留學生,大多被國內激烈的應試教育甩出了『第一方陣』,有的甚至被甩得很遠,但他們的家庭經濟狀況普遍不錯。多數小留學生不用為學費、生活費發愁。
而在此之前,隨著新西蘭幾所語言學校的倒閉,以及驚爆於小留學生間的幾起凶殺案和綁架案,國內媒體充斥著對小留學生的消極、負面評價。在一些人眼中,小留學生似乎與嬌縱、奢侈,甚至墮落畫上了等號。
陶理並不否認部分小留學生『垃圾行為』的存在,但在她看來,這只是這個群體中很小的一個片段。『做一個拾垃圾的記錄者,大肆渲染一番,扔在兩邊的主流社會面前,這不是我的目的』。
或許因為自己也是留學生,也曾有過在陌生文化苦旅中艱難摸索的經歷,回過頭看小留學生這個群體,陶理充滿了關切和同情。她說,拍紀錄片其實是一種關懷,『自發的拍攝就是自發的關懷』。
她把這當做一種責任,希望自己的影片能讓更多的人,了解小留學生的真實生活:他們是怎樣的一個群體?有著怎樣的歡笑與眼淚?他們主要面對著什麼樣的問題?又有怎樣的收獲?
『要知道,青春期出國留學,被挑戰的不僅是小留學生的青春,更是中國的教育價值觀。』陶理說。
於是,便有了一個黑發女子,肩扛攝像機,不知疲倦地游走在新西蘭一所主流公立中學的身影。盡管開始她並不知道能拍到什麼,而一旦扛起攝像機,她發現故事竟像水一樣自己流了出來。
陶理發現,大部分小留學生的成長,都經歷過相似的4個階段:1.思鄉/封閉;2.嘗試融入另一種文化;3.在兩種文化之間困惑、搖擺、蠶蛻;4.回家/帶著一種新的文化身份重新面對自己的母文化。
思鄉是每個小留學生頭一年必須要過的坎兒。陶理的鏡頭記錄下來自深圳的17歲男孩凱(ken)的故事。
父親節前一天,凱買了一瓶酒和一張卡片,准備送給寄宿家庭的父親德裡克。父親節那天一大早,凱發短信告訴陶理一個好消息:惠靈頓一家中餐館要他去做服務生。他高興極了,一早就去見工,當天就開始工作。
下午4點30分,凱終於結束了一生中的第一次工作,長著青春痘的臉上掛滿了成就感。回到家時,寄宿家庭的媽媽切西早已在廚房忙開了。『手指好累啊!』凱一邊活動著手指,一邊樂滋滋地與切西分享自己的喜悅,『我的工作是給客人倒茶、洗碗、端盤子。』
凱一遍一遍地把自己的感受與寄宿家庭的每一個人分享,包括5歲的孩子小喬。他帶著陶醉的表情蹲在小喬面前,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今天找到了第一份工作,1小時可以賺6塊錢,乾了4個小時。雖然很累,但我很為自己驕傲。知道嗎?小喬,等你長大了,也會擁有屬於你的第一份工作。』
小女孩面無表情地看著凱,她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凱在說什麼。
與大家一起吃過晚飯,把禮物送給德裡克後,凱回到自己的小屋,撥通了爸爸的手機。可爸爸正在出差途中。信號不好,於是說了幾句便匆匆掛斷。
放下電話後,四周忽然變得靜悄悄的。凱把電話卡在手中揉來揉去。就在那一刻,思鄉之情油然而生。恍惚中,他又把電話撥給了媽媽。不巧,媽媽剛好也不在。
凱放下電話,卻抑制不住思親之情。待再拿著電話,眼淚『嘩』地湧了出來。
凱站起來,決定擺脫傷感的情緒,於是回到客廳裡。切西關切地問:『和爸爸媽媽聯系上了嗎?』
凱勉強笑笑。這時候,屋內燈火溫柔,切西一家三代人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凱又一次悄悄回到自己的小屋。
這時候,他的臉上充滿了迷惘和失落的表情。他靜靜坐在小床邊,雙手握攏,不知如何是好。幾分鍾後,他再次站起來,像是掉到水裡的人想抓住一根稻草一樣重新走出小屋,試圖回到那個溫暖、明亮、充滿『家』的溫暖的客廳。
可是,當他走出屋子,走在黑黑的走廊裡的時候,客廳裡傳來歡笑的聲音,切西一家用英文談笑的聲音使他卻步了。
他再次回到自己的小屋,打開電腦,將內存的父母照片一一調了出來,一個人悄悄看著。電腦裡面,爸爸媽媽微笑著站在中國南方一棵鮮花盛開的桃樹下,似乎正在等待兒子回家。
這時,凱突然『啪』地關掉了屋子裡惟一的一盞燈,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他或許完全忘記了陶理的存在,但也許,正因為有陶理在黑暗中的陪伴,纔給了他一個肆意宣泄的機會和理由。
哭過之後,凱站了起來,打開了燈。他恢復了常態。
『他讓我想到一個詞「isolation(隔絕)」。在別人的文化裡,融入常常是片面的。』陶理感慨。
在陶理以後的鏡頭裡,凱已擺脫了思鄉的情緒,性格上經歷了一個清晰的轉變過程:越來越開朗、活潑。一年後再看到陶理拍的這個片段,凱笑得前仰後合。陶理說著,自己也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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