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津雲"客戶端 |
|||
語文的話題門檻大抵很低,一點火星,總會蔓延成全民的論辯狂歡。這一次,引燃討論的柴薪是一些大學自主招生考試居然沒有語文科目,語文缺位。消息甫出,各路語文教育捍衛者奮袂而起,聲討之聲不絕於耳。語文,或曰漢語,是中國人自在呼吸的母語。免考語文,影響讀寫,阻隔文化,長此下去,危哉殆哉。
僅僅從質疑的熱度看,上海幾所高校的『不考語文』,確實是點燃了火藥桶,成為公眾傾瀉不滿情緒的目標物。然而,與『不考語文』事件頗有些淵源,一種裸露已久、更為堅硬的社會現實卻是『不學語文』。公眾不滿高校不考語文尚且還有責任方,而面對『不學語文』的社會現象,則基本上無的可以放矢。也因此,高校『不考語文』風波下面,隱含著一種深廣的社會情緒,那就是對語文、漢語、母語落寞的深深懮慮。
語文的落寞真實而生動。這種落寞從經濟社會甚至家常日用的諸多方面都可看到端倪,無論是口語表達、還是實用寫作乃至文學創作、閱讀體驗,均呈現出粗糲、毛糙、肆意的情形。這些年來,已經屢屢引起有識之士的擔懮。從語文教材的任何改動都可能成為輿論熱點,可知社會在語文問題上的敏感程度。而且,此種懮慮一旦放在全球化背景之下,則更具別樣意味。事關民族自信、國家尊嚴、文化傳承、歷史接續,討論遂成為扯不斷的線團,斷斷續續,難理頭緒。
特別是,一旦參照英語教育的『烈火烹油』,更讓輿論為之癲狂。很多論者提到英語的大行其道時似乎很不舒服,認為『從娃娃抓起』、『全民學英語』是對母語的偏廢,甚至連『崇洋媚外』的說法也出來了。但是,不能將語文的落寞遷怒於英語的火熱,更不能試圖以抑制英語來作為緩解不舒服的先決條件。不學好英語並不意味著必然就能夠學好語文,這應該是兩碼事。
語文涼熱,『不考』可能導致『不學』,教學考試作為語文教育的主渠道責無旁貸。不過,校園之外,語文其實就植根於每一個國人的心間,那是一個滲透、影響、移易、浸潤的過程,春雨潤物、大象無形。『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餘光中的詩句為漢語蘊涵的人文精神做了生動注解。千年以降,中華民族以漢語體察世界、接納客體,並不斷豐富拓展著我們的精神世界。此種內心的蘊藉,往往正是語文的滋潤所在。套用餘秋雨的話說,沒有哪一種考試能夠考出中國人那美麗的纔華。
易言之,那種以為一考就可以定乾坤、不考就會江山易色的想法,不僅天真,更是一種文化上的狂妄。當我們在指責中學語文教育的『標准化』時,強調的是語文的文化傳承功能;而當我們指責大學招生不考語文時,往往又在強調語文的工具性。標准的游移正反映出心靈的乾巴。悠遠的、美好的、精致的、粗獷的母語,其實已經在這樣的游移中被割裂為實用主義的工具。我們的心與承載千年文化萬裡情懷的漢語之間,已經蒙了厚厚一層膜,靈動沒有了,鮮活消失了,彈指之間,卻不啻萬水千山。
我們看到,即以那些情緒激烈的語文衛道者而言,何嘗沒有值得檢討的地方?上海律師『痛斥』高校不考語文,一上來就語氣粗暴,全無論辯風范。上海幾所高校回應爭議也是言不及義,『漢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僅僅幾所高校不考語文應當不會產生太大的社會引導效應』……讓人感覺這些高校人士思維之混亂。至於一些批評不考語文現象的論者,也不過高聲重復了一些常識而已。
社會也需要檢討,與傳統的學校教育相比,社會在漢語的使用上影響更大。政治上的語體沿用、套用、借用,以及由此產生的新八股文體的質木無文、套話連篇且不必說;那些粉絲無數的演藝明星,那些網絡風雲人物,訪談類節目主持人,往往是大眾語文失范的始作俑者。然而,公眾很少能夠看到這些人物的個體努力、內心省察。我們總是說,語言是一個民族所必需的『呼吸』,是民族的靈魂所在,問題是,每一個中國人都不能自外於這樣的『呼吸』。
這樣的文化論爭可能會在某種程度上引起社會關注,卻也不能過於樂觀。因為在論爭中我們只是看到了對他人道德正確、義正詞嚴的指責,並沒有絲毫自責的意思。語文失落,為什麼個體不反躬自省呢?『反求諸己』、『向內尋求』,正是漢語承載的中國文化的精髓所在。錯的何以都是別人?如此論爭,注定是風雨過後一切故我,就像此前幾次關於語文教育的討論一樣,並不會切實推動或改變什麼。
據說,某年秋天,文化人王小波在北方某小城遇到一撥兒耍猴的人。『他們用太平天國楊秀清的口吻說:為了繁榮社會主義文化,滿足大家的精神需求,等等,現在給大家耍場猴戲。』王小波說,猴戲當然沒看,我怕看到猴子翻跟頭不喜歡,就背上反對繁榮社會主義文化的罪名,也希望有人把這些順嘴就聖化自己的人管一管。同樣是文化人的梁文道就此點評道:『我們很喜歡在文化論戰的時候把自己捧得很高很神聖,佔據道德高地。』在這場『不考語文』文化風波中,我似乎也隱約看到了那些走江湖者的影子。(胡印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