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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雲"客戶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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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被拉到一個微信群,裡面的人都是中學同學,發起者是一個我當年一直堅信會成為科學家的男同學老魚,他從初中開始一路順風順水考上了北航,然後被保研,一年前被派到非洲肯尼亞做某個國家項目的培訓師,最近剛回北京。初中他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默默地愛著第二美麗的女同學,那個女同學在班長和學習委員的六年搖擺之中選擇了前者,現在做珠寶生意,依然美麗。
除了老魚和另一個男生,群裡的人我幾乎不認識。那裡聚集的是我那屆裡學習最好、長相最帥的男學霸和女學霸,我斗膽問了一下其中一位的職業,回答是在長江商學院[微博][微博]做MBA和EMBA項目,女友是考上北大第一名的美女狀元,於是我默默住了嘴。
因為第二天就是萬聖節,大家興致勃勃要聚會,約在北四環知春路的沸騰魚鄉。不得不說,雖然在網上看了這麼多宣傳『同學聚會拆散多少對恩愛夫妻、破壞多少人內心和諧』的帖子,真正的同學聚會還是很親切,聽到家鄉話感動到幾乎要落淚。飯桌上的每一個人我都有至少十年沒見,十年在我們如此短的人生經驗裡已經太長,長到我們面對的那個人也許已經沒有一絲十年前的痕跡,長到我們並不敢輕易談論這漫長的空白以及惘然的現在,我們只能選擇性地懷舊。
我們變得非常懂事,懂事到願意體諒別人的情緒,於是小心翼翼繞過那些可能會引起傷痛的暗礁,當年我們暗戀過的人、討厭過的人,和某人吵架過後發生的齟齬、曾經被觸動的瞬間、曾經被班主任當眾訓斥後的痛哭,而揀選那些無關痛癢的人和事,歡樂的、搞笑的、輕松地談論一切。這樣的情形已經算是最好,何況時間過了這麼久,沒有誰能確定此時的老同學還能夠暢所欲言,但是到了最後,我還是不可挽回地走了神。他們口中的學霸和學校風雲人物,我全然不熟,而我了解的那些同學,他們則從來不會提起。
我在初中是班上的倒數。那時候一個班大概六十多個學生,我永遠在五十幾名徘徊,除了和子叡一起玩,基本處在一種別人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別人的狀態裡。那時候的班主任姓張,曾經開玩笑地跟我和子叡說,你倆還真是好朋友,連考試名次都排在一起,一個五十六名,一個五十七名。我媽被屢次喊到學校的時候,也試圖用『她不是腦子笨,她是不用功』這樣的話語來自我安慰和為我辯解,但是其實她也只是維護自尊罷了。因為說到底我也並不是不學,我是真的腦子笨。初一數學課的等量代換,別人都是一遍就學會,我至少耗上一整天。那時候我們按名次排座位,我與那些坐在前排的同學們,處於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在想一個永遠想不通的問題:在衡量價值觀方面,智商代表的學習成績,是否是衡量一個人幸福的唯一標准?是不是越努力,越證明了我的腦子笨,越代表我不聰明?這種問題放在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身上實在太過沈重,可我的老師還是非常輕易地做出了結論——我們不會幸福,因為我們並不聰明。
於是我們這些被老師放棄的孩子們,大多數,很快就自我放棄了,從老師眼中的『爛』,變成了真正的爛。打架逃課偷竊早戀樣樣都來。小學四年級,我們班上有一個同學叫劉康,我和他坐在前後位。事實上,我們是教室裡的最後兩排。那個時候剛開始學英語,大家都很新奇。我記得他把『Nice to meet you』說成『給俺點米酒』,經常拿著個空可樂瓶子笑嘻嘻地逗女同學,那時候他還仍然是一個很可愛的男孩,後來因為成績太差、穿得又髒兮兮的,被老師無緣無故罰站。一開始還是站在教室裡,到了最後,索性讓他站在走廊裡。下課之後,他就直挺挺地杵在教室門口,一群群的學生從他身邊跑過去,喊他『糟糠』——這是我們的數學老師給他起的外號。後來他六年級都沒上完就輟學了。
到了初中,我們又長大了一些,而又沒長大到可以辨明是非的程度,所以情況更糟。學習差的學生被早早放棄,被扔在教室最後幾排昏睡度日,偶爾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也只是為了給好學生做陪襯。這種日常的小的譏諷和嘲笑看似不經意,實則冷酷無比,在十幾年裡緩慢地磨損每一個孩子本該明亮的內心世界,直到某一個時間點,支橕他努力堅持下去的點坍塌掉,他就會迅速放棄自己,迅速到令人覺得膽寒。我終於意識到一個孩子多麼需要鼓勵而老師為何絲毫不予之以憐憫,我終於意識到我身處其中。我看過那麼多人包括我自己努力討老師喜歡,努力把每一科考試盡全力考好的樣子,所以十年之後,這一切都變得非常不堪。如果說,中學時代有什麼讓我最難以釋懷的地方,那就是我害怕『我們』變成『他們』眼中理應變成的樣子。就像我初中時期的班長說過的一句話:爛泥就要去爛泥應該去的地方。那時候他纔十三四歲吧。
說著說著就變得有點悲情,但這是事實,我們總有一天得面對它。可我也很相信一句話,沒有誰能真正耽誤我們的人生。到了大學,大多數人能夠恢復正常的心智。可又有多少人真正熬到了大學呢?
大學毫無疑問是天堂,老齊,穎傑,佳佳,兔子,大牙,每一個人都是無條件給予支持和安慰的老友,而不是像任何頭腦清醒理智客觀的老師一樣對我只有指責,僅僅因為他們覺得我的某些選擇不符合邏輯。人生不是在做數學題,為什麼1+1就必須等於2,它為什麼就不能等於3?
所以在這場聚會裡,我應該是唯一一個恍惚走神的人。因為我並不確定他們口中的中學時代,是不是我眼中的中學時代,唯一能確定的是,雖然我們沒有他們那樣一帆風順,也不妨礙我們變成自己想要變成的樣子。就像是王安憶《桃之夭夭》裡的女孩郁曉秋,即使她從小沒有目睹過幸福,也不妨礙她歡歡喜喜長大。
今年年初過年,我跟我們初中班上的朱琳見了面。她也是在學校裡被人永遠忽略的一個,初中上完就在蚌埠一家發廊做了學徒,認識了現在的老公。去年她生了小孩,現在開了一家美甲店,每周六去南京進貨。我去她家吃飯,她燒了兩大盤紅燒肉,一條羅非魚,還蒸了香腸——因為老公愛吃。那時候他老公要很晚回來,她先奶孩子,我自顧自吃完了一盤紅燒肉,窩在沙發上剝柿子,她在旁邊柔聲柔氣給她老公打電話,我突然覺得她在初三時所受到的那些傷害並沒有讓她的心變得堅硬,我們都在時間裡得到了完整的彌補。
我一直以為再見那時的中學同學會有怎樣跌宕起伏的心情,然而並沒有。眼中曾經非常遙遠的人變成了溫柔又親切的人,我們之間依然有可以熱烈談論的話題,可以一起懷念的往事。時間修補了曾經斑駁的回憶,而我也可以非常理直氣壯地在某一天告訴我未來的小孩,不聰明也沒關系,因為我們最後愛上的,都不是學習最好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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