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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對一個無所事事的寄宿生說,要不你再抄兩遍考卷吧。』
1月14日,杜爽所在的教育公益組織歌路營發布了《中國農村住校生調查報告》,這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學術研究,卻是我國自正式開始施行『撤點並校』政策後,迄今可見的一份全面描述和揭示這些孩子生存狀況的報告。
在報告前言部分,她們列舉出了如下數字:
37萬——執行『撤點並校』政策10餘年後,我國的中小學從62萬所減少到37萬所,其中80%都是農村學校;
45%——將近一半的小學有低年級的住校生;
6~10cm——寄宿生平均身高比同齡孩子矮了6?10厘米;
63.8%——六成以上的孩子覺得自己很孤單;
……
比起住在家裡的孩子,住校生在多個調查中顯示出在社交、人際關系和社會適應等方面存在更多問題;另外,他們的平均成績也比走讀生更差。
『最開始我們是想向大眾解釋「為什麼要做一個為農村住校生講睡前故事的項目」,但一次次發現,其實多數人完全沒有意識到學生住校也是個問題。』在一棟老式居民樓裡,正在辦公的杜爽向中國青年報記者解釋她們為什麼會動手去整理這麼一份報告。
交出最後的報告之前,杜爽與她的團隊走訪了河北、湖北、湖南、四川、雲南等省的上百所寄宿制學校。
她可以隨口總結出這些學校的共同特點:孩子們都睡在特別簡陋的床上——要麼是鐵架子高低床,1?1.2米寬的床上通常睡兩個孩子,或者乾脆就是大通鋪;房間裡沒什麼隨孩子性格的擺設,好些宿捨甚至連窗簾和儲物櫃都沒有;食堂的飯菜談不上有營養,比起蛋奶,孩子們更愛吃辣條、方便面這些富含添加劑的零食;許多宿捨的廁所用不了,也沒有熱水。
以至於有老師形象地總結:『聞味道就知道哪個是寄宿生。』
在調查的過程中,歌路營的工作人員聽過許多孩子想家的故事,有些被她們寫到了報告中:『一個學前班的小女孩凌晨一點醒過來,哭著要回家,老師陪著她去操場走了半個小時纔肯回來睡覺』——六七歲的孩子最容易想家,一個孩子哭鬧,沒准就感染得寢室裡的幾十個孩子一起哭起來。
還有大同小異的時間安排:早上5點半起床,晚上10點左右熄燈,中間的所有時間,除了吃飯,就是乖乖坐在教室裡。
『尤其是低年級的孩子,作業早就寫完了,還得待在教室裡,怎麼辦呢?』杜爽就見到了這樣的場景:『老師對一個無所事事的寄宿生說,要不你再抄兩遍考卷吧。』
還有一回,杜爽參觀一所學校,看見孩子們在閱覽室前排起長長的隊伍,她上前一問:一個孩子在小學寄宿了5年,這是她第三次見到閱覽室開放。
她不由得感到疑惑:這樣的生活能讓孩子們不想家嗎?
然而,在農村地區,這樣的生活,不僅孩子們不能拒絕,甚至家長們也無從選擇。
2001年,俗稱『撤點並校』的大規模中小學布局調整在全國范圍內展開。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農村寄宿生大量增加。
杜爽見過的上學最遠的孩子,是青海的一個小男孩,他從家裡到學校要花8個小時。撤並學校最多的,也正是在內蒙古、青海這些地方。
另一些孩子遇到的情況則不同:實際操作過程中,有地方『一刀切』地規定,不管離學校多遠,所有學生必須住校。一定程度上,這種規定對城鎮化進程有推動:把孩子放在學校後,家長們可以更放心地離家打工;甚至住宿費本身就驅使家長出門打工掙錢。
多年後回顧起來,不少報道和評論將這場運動稱為『大躍進』式撤校。2011年12月30日,教育部部長袁貴仁在談起農村中小學布局調整時承認,在一些學校的撤並中,存在工作簡單化、程序不規范,以及撤並後辦學條件沒有跟上的問題。
只不過,以往對『撤點並校』政策的批評,都集中在食品衛生、校車安全、宿捨安全等方面,很少有人從孩子感受的角度去考慮:這樣突如其來的寄宿生活,孩子們是不是習慣?
多年從事教育公益組織的工作之後,杜爽的印象是,不少鄉村學校的教師、家長,也多少有些茫然。很多學校捉襟見肘的狀況,並非不關心孩子,而是此前『非寄宿制學校的教育、管理理念已經不再完全適用』。
譬如,一名校長一邊對杜爽說孩子們很適應寄宿生活,一邊對她提出的『高年級女生宿捨為什麼沒有窗簾』這種問題不以為然:這裡是農村,這些還都是孩子嘛,沒人會看的。
實際上,女孩子們早已到了對此在意的年紀,杜爽隨即發現,她們只能偷偷藏在門背後的小空間裡換衣服。
不親臨其境,很多細節是成年人想不到的。因為陪她們調研,一位縣教育局的官員破天荒第一次在一所農村學校待到晚上10點,最後感慨說,太多情況她也是第一次見。
她們走過正在晚自修的教室,看著孩子們一個個規規矩矩伏坐在課桌前,完成了作業,無所事事,還得像木偶一樣待著。有個調皮的小孩偷偷藏了一個小玩偶,在課桌下面撥弄著玩,陪著杜爽考察的老師和校長看見了,連忙衝上去,要沒收那只玩偶。
這下,那位教育局官員都覺得『孩子可憐』,她對老師說:還是讓他玩一會兒吧。
『那些大人拿來當作政績吹噓的新修的操場和跑道,對孩子來說,不會比和母親在一起生活更珍貴。』
兩周前,有一個13歲男孩的母親林曉妮在上班的地鐵上讀到了《中國農村住校生調查報告》。後來她形容自己是『流著淚讀完的』。
『寫的簡直就像是我兒子讀的那所初中。』她說。
林曉妮的兒子就讀於河北老家的一所寄宿制初中。直到去年10月,在北京工作的林曉妮纔趁著送孩子回學校的機會第一次見到寄宿生生活的環境:教學樓看上去很氣派,可廁所裡的蹲坑幾乎看不出原本瓷磚的顏色,糞便成堆;食堂裡提供的午飯是方便面和『不帶一點肉』的魚丸、肉丸;學生宿捨沒有暖氣、沒有窗簾、沒有熱水,兒子所在的房間窗戶還破了,也沒有人管——每天晚上,宿捨裡11個孩子用冷水洗漱後,都穿著毛衣、秋褲鑽入被窩;到半夜,他們必定會被凍醒,必須把被子往臉上拉一拉,纔能繼續入睡。
在這種情況下,生病就成了常事。
住校生也會住出『職業病』來。有機構在湖南一地為農村寄宿生進行過一次體檢,發現學生們得4種病的比例畸高:皮膚病、蛀牙、中耳炎、扁桃體炎——前兩種病是因為衛生條件跟不上,後兩種病則源自孩子們有個感冒發燒的都會硬扛過去。
『有老師告訴我們,常常會出現孩子半夜生病的情況,可是因為沒有醫護知識,自己沒有辦法處理,只好帶著孩子上鄉裡的衛生院。』杜爽說,『而剩下的其他孩子,只能是扔下不管了。』
林曉妮的兒子也不例外:過去的一學期,他『每個月回家都伴隨咳嗽、發燒或是沒食欲的癥狀』,發燒到頭暈了還是硬扛著。而最近,他又開始耳鳴了。
不論如何,正像教學樓整潔氣派的外表那樣,林曉妮兒子所在的學校,在寄宿學校中還算好的。
21世紀教育研究院2010年的一份調查顯示,學校實行寄宿制,成本要增加15.59%。有寄宿制學校校長認為,每增加一個寄宿生,學校至少要增加100~150元經費支出。
杜爽到過的條件差的地方,學校連宿捨都沒有,孩子們住在老鄉家裡,自己開伙,四五年級的哥哥姐姐負責給低年級的弟弟妹妹做飯——在中西部地區,有宿捨和食堂的學校不超過50%,很多學校甚至不能為學生提供飲用開水。
對林曉妮而言,她最擔懮的,是孩子每天滿滿當當的日程:從早晨5點半開始,除了各佔20分鍾的三餐,其餘時間都在上課,直到熄燈前半小時纔能回宿捨。
這也是歌路營更擔懮的一面:相比於硬件上的不足,寄宿制學校的校園文化,課餘活動嚴重匱乏以及農村住校生們普遍性的心理健康狀況低下等情況往往被人忽視。
『兒子從前在家時那神采飛揚的樣子,去學校住宿後,再也沒有見到過。』林曉妮說。現在,兒子會在做作業時『很自然地』要求她:『媽媽,如果我中途停下來玩兒,你就扇我的臉。』
教育學專家尹建莉是幼齡學生寄宿制的反對者。『不管是農村孩子還是城裡孩子,都是需要「愛」的。』在北京一家咖啡館裡,她一再對記者重復這句話:『那些大人拿來當作政績吹噓的新修的操場和跑道,對孩子來說,不會比和母親在一起生活更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