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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把最自然最符合天性的東西還給孩子,而不是一點點剝奪走。』
因為在暢銷書《好媽媽勝過好老師》上公布了自己的郵箱,教育研究者尹建莉每天都能收到來自全國各省市的郵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與農村寄宿學校有關。看多了之後,她越發相信:寄宿制對孩子的身心發展害處大於益處。
給尹建莉寫信的基層教師往往是來求助的:我們這兒有這麼個孩子,特別特別多問題,沒法管,該怎麼幫助他?
仔細一問,十有八九情況『特相像』:父母在外打工,孩子從小在學校寄宿。
『一個孩子,他住在只有十幾戶人家的一個村子,學校沒有操場和電腦室,為了讓他能獲得「公平的教育」,就把他簡陋的學校取締,把他和同學們轉移到很遠處的另一所小學上學,一周或一個月纔見父母一次。新學校為孩子們提供了操場、籃球架、電腦等種種可見的硬件,卻奪走了他享受母愛和家庭生活的基本需求。』尹建莉曾經在一篇文章中發問,『這樣對「公平」的追求,是不是制造了更大的不公平?』
她曾激烈抨擊過『寄宿制可以培養孩子自理能力和集體意識』的常見觀點:『按照這樣的邏輯,孤兒院的孩子受到的早期教育應該是最好的。』
在她看來,教育史上不乏前車之鑒:羅馬尼亞歷史上曾經因為鼓勵生育,而把一些家人無力撫養的孩子統一集中到國家教養院,由專門的保姆照顧。最後,這些相當於一出生就『寄宿』的孩子,多半在成年後情感冷漠,難以融入社會,甚至連與人溝通都困難。
在18?19世紀,英國也流行過寄宿學校,很多寄宿制學校提供的都是精英教育,但還是給學生們留下了極其惡劣的印象。
而現在尹建莉遇到的實際是:『某縣教育局一名乾部』,見面就特得意地跟她講『今年我們又撤了多少多少學校』。那種對教育外行的樣子讓尹建莉很生氣,『真正懂教育的人不會這麼漠視孩子的情感需求』。
她不覺得這是家長裡短的小事:『農村的這一茬孩子,如果他們的成長不能健康,他們的素養得不到提高的話,那整個國家的未來和民族素養的提高,就是一句空談。這是很大的一件事。我們政策的大方向,應該是把最自然最符合天性的東西還給孩子,而不是一點點剝奪走。』
寄宿環境對孩子的負面影響,從歌路營的報告中已經可以看出一二。
譬如寄宿生的睡眠。根據山西一所高校對800名中小學寄宿生的調查,他們的睡眠狀況不容樂觀:中學生平均睡眠時間只有6.38個小時,三分之一的學生不同程度地失眠,27.38%的孩子患有輕度神經衰弱。而歌路營在重慶的調查也顯示,寄宿生睡眠狀況差,五分之一的孩子夜裡容易醒。
報告認為,這種狀況與宿捨環境差,以及學校忽略學生感受的剛性管理有關。
另一部分則體現在成績上。
教育學者、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楊東平在《近十年我國農村義務教育的現狀》一文中寫過:『學校距離遠、家庭經濟負擔重、學校配套設施不健全、學校心理疏導缺失等因素對學生成績的負面影響,超出了學校辦學條件改善等因素對學生成績的正向影響。』
也就是說,哪怕是在最功利的『提高學習成績這一方面』,寄宿制也沒有達成人們在提高教育資源配置時預期的良好目的。
相比之下,因為常年在各個農村學校第一線考察,杜爽對這種情況抱著更多的理解:面對突如其來的『撤點並校』政策,學校肯定是先建教學樓,再建廁所,讓硬件達標了,然後纔能一步步關注到細節上去。
『人性化的管理制度和富有生機與創意的校園生活,是可以在任何時候,從任何小事上開始的。』
事實上,對學生住校,國家也有比較細致的規定。但對許多學校來說,光是達標,就已經不容易。
譬如,國家規定小學每50名學生、初中每百名學生應配備一名生活老師,而歌路營在走訪中發現,小學階段生活老師與住校生配比大約在1?100左右。初中呢?中央教育科學研究院對河北某地的調查結果是1?336,部分地區是1?700。
杜爽把缺乏生活老師的原因總結為『既是原來未曾有過的崗位,又缺乏經驗沈淀』。根據歌路營的調查,70.34%的寄宿學校的生活老師,實際就是學生們的任課老師。
而現實的困難是,在目前『以縣為主』的農村教育投入機制中,縣級財政收入如能保證教師工資按時發放已屬不易,對於教師培訓經費更是無力承擔。按國家要求配置充足的生活老師,無疑給財政帶來更大的壓力。
至於更基本的,農村學校在營養、醫療、衛生方面所能提供給學生的條件,綜合各種情況後,歌路營在報告中給出的評價是:『目前難度甚大,依然任重道遠。』
總之,就像杜爽說的,問題更像是,面對突如其來的大規模『撤點並校』的改變,『不管是學校還是家長,大家誰都沒有准備好』。而她相信,如果問題能引起社會重視,讓教育人員觀念轉變,要改變現狀,未必會很艱難。
針對農村貧困地區常見的貧血問題,一家公益組織曾經設計過一項乾預方案:在24所學校,給所有四年級學生每天口服一粒多元維生素片。
半年之後,那些每天口服一片維生素的學生不僅貧血率降低,數學考試的成績也提高了。
『一片維生素比雞蛋和牛奶更起作用,這個意識是學校和家長都缺乏的。』杜爽說。
在她看來,可能的舉措也包括給女生宿捨裝上窗簾,或是給每個班都購置一點運動器材。這裡面也有門道:一副羽毛球拍顯然就不如幾個沙包或者一根大繩,廉價、可持續,還能讓更多孩子參與進來。
另外,歌路營正在推進一項名為『一千零一夜』的睡前故事項目:在每個宿捨裝一個小喇叭,利用學校裡的電腦和功放,每天睡前播放一個15分鍾左右的故事。『我們不僅僅是看重這15分鍾的故事讓孩子喜歡,更重要的是,它向農村寄宿制甚至教育者傳遞著幾個很重要的價值。』杜爽說。這個項目可以說明,住校生大量碎片的『垃圾』時間,也可以對學生成長起積極作用,這種努力未必需要加重老師和學校的負擔,還可以柔化學校的管理。
青海湟中一所參與『新一千零一夜』項目的學校,因為電腦系統損壞,生活老師拿起參加歌路營培訓獲得的故事手冊,在廣播裡給孩子們講了一個星期的故事,直到電腦修好。事後,老師說,沒想到孩子還這麼喜歡聽我讀故事。
但是,正如杜爽所說,公益組織可以『提出問題』,可以『思考怎麼解決』,甚至能夠通過對比試驗總結出可行的辦法,但這些方法還是需要教育部門的推動纔能讓更多孩子受益。
而這幾年,一些有實踐的地方教育部門及學校,也已經開始直面寄宿帶來的問題。
杜爽可以一連舉出好幾個例子:湖北鄖縣教育部門在很多早期修建的宿捨樓裡就修建了廁所和浴室,使得孩子們的生活比其他地區好很多;河北一些學校,因缺水不方便上廁所,於是校長們在宿捨裡為孩子們配備了尿桶;重慶土地鄉一所經費並不寬裕的小學,校領導依然積極改善寄宿條件,為孩子們換新床、配備儲物櫃,讓小小的校園透出溫馨的氣氛;還有一些寄宿制學校裡,校長讓美術老師帶著孩子用畫筆把宿捨牆面畫成不同主題的畫面……
她說,歌路營之所以公布這份報告,正是希望人們思考一個問題:在『寄宿制學校廣泛存在』這一前提無法改變的情況下,我們還能夠做點什麼?
她讓記者翻看歌路營的理事長陸曉婭在報告最後所寫的寄語:『如何減少住校帶給孩子成長的負面影響?首先要看到它,認識它,而不是蒙上眼睛裝作不存在……軟件的改善——人性化的管理制度和富有生機與創意的校園生活,是可以在任何時候,從任何小事上開始的。』
『人的心理健康必須要有自由的滋養』
又到了月假結束的時候,林曉妮准備送兒子上學,一看,孩子趴在床上,怎麼喊都不回頭看她一眼。
這種『不讓媽媽看到』的狀態持續了一路。在去學校的路上,兒子還是用手遮著臉,林曉妮知道,兒子在哭。
『一回家他就不想睡,特別特別珍惜「自由的時間」。』林曉妮說。孩子好像是成長了:他不再快樂,哪怕對以前特別愛吃、愛玩的東西也顯得漠然,他不再主動與母親溝通,有什麼事情都自己處理,對於不能脫離寄宿生活,表現出一種老成的無奈。
林曉妮有時覺得,自己好像是把兒子推進不幸生活的『幫凶』。但她也知道,除了讓兒子在老家住校,還有什麼辦法?
尹建莉的女兒也在初中時住過校,這讓她至今都覺得後悔。
她最初希望能為女兒謀求一個平等的學習環境——因為沒有北京戶口,如果在公立學校借讀,孩子就沒有機會參與學校活動,也不能評選『三好學生』,因此,考慮良久之後,尹建莉選擇了一所昂貴的私立寄宿制中學。學校裡的條件很不錯,孩子每周都能回家。
尹建莉一度以為,比起在學校當一個『二等公民』,對孩子來說,這是更好的選擇。
事實上,再好的環境也難讓孩子適應母親不在身邊的生活。那3年是女兒狀態最不好的3年,尹建莉知道她不快樂,她為此找過學校老師討論是否學校管理出了問題,也想過小姑娘是不是遭遇了『青春期』的情緒問題。直到前一陣,與已經讀大學的女兒聊起來,孩子說:『媽媽,你就是不應該把我送去住校。』
現在尹建莉回想起來,孩子當時跟她說起學校的一些事,她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年幼的孩子在求助。『如果她天天都能回家,很多負面情緒當天就可以消化掉了』。但實情是,隔了一個星期之後,小孩自己也說不清發生過什麼。她年幼、弱小,得不到情感支持,雖然事情都會過去,但問題都累積在心裡。
而等她內心強大到能夠說出那一句『媽媽,你就是不應該把我送去住校』時,很多年都已經過去了。
尹建莉覺得,為了維護孩子的身心健康,學校至少應該為寄宿生做到這些:
首先,讓學生能常常與父母見面;
其次,教師得有愛心,他們的愛心,對兒童的影響會很深;
最重要的是,學校得給孩子充分的自由時間——『人的心理健康必須要有自由的滋養。不能因為他是住宿生,就把他的時間全都安排滿了,一定要給孩子很多的自由,讓他能支配自己的時間,去玩耍,去讀書,或者是去購物。把所有的時間都安排死,對管理來說是簡單了,但是對孩子的成長,是沒有好處的。』
最後,一定要把圖書館建好,『如果孩子有閱讀的愛好,那就等於又遇到了一位好老師』。
看上去,這些建議與陸曉婭對報告的總結不謀而合:
『如果我對自己曾經的住校生活有一些溫暖記憶的話,它是由郭老師的洗澡體操,由曹老師的宿捨故事,由熄燈後同學講的馬克·吐溫,由每周一次的電影,由半夜三更的野外行軍,由全體同學參與的山寨版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構成的。』
尹建莉認為,真正符合教育規律的方向,是讓孩子們回歸家庭。
然而,到目前為止,在林曉妮兒子的寄宿生活中,沒有生活老師,沒有借閱室,沒有課餘活動,一間小小的體育館,也是鐵將軍把門。
每天早上,他比同學起得早一點,早早洗漱完畢,待在寢室窗前,看窗外的世界。
這些10歲出頭的孩子,晚上都被關在宿捨樓內,早上,初一學生的宿捨樓首先開門,這個初二男生站在窗邊,看同學們烏泱烏泱從樓裡湧出來,想到自己還不必下樓,心裡就美得很。
這就是他生活中最大的娛樂了。
(文中林曉妮為化名)
本報記者黃昉苨